《雛妓》與救贖:試論一次跨本土影像實驗

「在美塞(Maesai),雖然找不到Dok-my,但我看到千千萬萬個Dok-my,也看到自己。」戲末,重返泰國作偵查報導的何玉玲(蔡卓妍飾)如是說;泰國八十萬位雛妓,及曾經遭受性侵犯的自己,來回映照。問題是,在對雛妓及性侵受害人的關懷背後,《雛妓》究竟希望述說誰的故事?如果Sara(何玉玲)在Dok-my身上瞥見自己,那麼Dok-my在Sara身上,又看見甚麼?

誠然,作為一套商業電影,《雛妓》藉蔡卓妍的大膽演出,公映初日票房過百萬,可謂相當成功。本文希望繞過對於商業片種的討論,提出一個假設:如果我們視《雛妓》為一次跨本土的影像實驗,那它的野心與匱乏,或許可以讓我們得到一點啟示。

香港-清邁-美塞

就敘事手法而言,《雛妓》有意無意地將何玉玲-甘浩賢(任達華飾)曖昧的性/愛關係和何玉玲與泰國雛妓Dok-my的偶遇串連起來。電影採取雙線敘事的方式推進,敘事圍繞主角何玉玲身分上的改變:中學被性侵、離家出走、成為甘浩賢的情婦、在甘的協助下升讀大學、畢業後成為雜誌社裡的偵查記者,希望以第四權監察社會、在清邁遇上雛妓Angela/Dok-my,希望將她從色情事業中拯救,並企圖對泰國色情事業作深入報導。

《雛妓》所呈現的跨本土(香港-清邁-美塞)視野,建基於視覺及情節的類比。就故事推進而言,何與Dok-my均曾遭性侵、在揭發賣淫真相的時候,何於香港及清邁同樣面對阻力。雙線敘事清晰地表現了何玉玲身分的蛻變,同時亦揭示著電影以香港-清邁作比對的野心。同理,《雛妓》戲中挪用的意象(筆/書寫、魚/放生),貫穿香港/清邁兩條敘述主線,為故事較為跳躍的推進帶來某程度的連貫性,但同時亦揭示著Sara/Dok-my兩人之間的落差。

書寫與救贖

筆桿子在《雛妓》包含著揭發、宣泄、拯救的用途:幼時何玉玲以筆記簿自我療傷、以鉛筆自衛、被甘浩賢拋棄後以海明威墨水筆洩憤、成為記者後試圖以文字載錄「人民的聲音」。驟眼看,《雛妓》隱隱指向一種「文以載道」的自覺及追求,而何的自我救贖,恰恰體現在她對書寫的覺醒-將自己的一枝「筆」從自我保護及情感宣泄,延展至書寫他人痛苦之上。

問題是,以書寫為主軸的救贖觀,並沒有貫徹於電影的故事推進之中。何玉玲將Dok-my從Farang(白人遊客)身上「拯救」, 兩人折返酒店,何遂以金錢利誘Dok-my將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姑勿論何企圖報導泰國賣淫真相的出發點如何高尚(或天真),何跡近盤問的態度,其實無異於其他高高在上的Farang。縱然電影後段讓Dok-my道出自己坎坷的身世,何對Dok-my的救贖,始終是建基於金錢交易的邏輯之上(何玉玲以五萬元美金將Dok-my從馬伕手上贖回);《雛妓》一再暗示紀錄賣淫真相時記者所面對的壓力(香港的財閥與清邁的黑幫),卻未見正面描寫何玉玲在兩地報導時所必然會面對的危險。當前男友Raymond從香港趕到清邁,何玉玲不假思索便隨他折返香港。(電影甚至未曾交待,究竟懦弱的Raymond是傳媒審查的幫兇,抑或是隨波逐流的港男。)由是,書寫與救贖最終淪為《雛妓》自身的幻想與局限。

放生與權力

當何玉玲二度折返清邁,發現Dok-my已經離開暫住的社福機構,電影於何玉玲尋訪至美塞而告落幕。作為一次跨本土的影像實驗,《雛妓》最可惜的便是Dok-my的消失,甚或未曾在場。不少影評人均指出,魚/放生的意象貫穿《雛妓》。其實,甘浩賢從高高在上的所謂放生(筆者懷疑,脆弱的海魚被這麼一砸,不死則傷),隱若指向「放生」舉動背後的權力與張力。如果說,何玉玲是甘浩賢的一尾「魚」,最終亦被甘所「放生」;那麼Dok-my/Angela於戲末的消聲匿跡,毋寧是另一意義的「放生」。

一個Dok-my的離去,讓何玉玲看到泰國千千萬萬個Dok-my,似乎總結了《雛妓》希望表達的人本關懷。可是,《雛妓》根本未曾進入泰國淫業內部,Dok-my在戲中一直代表整個清邁雛妓群體(電影甚至沒有呈現過當地任何其他雛妓),她的消失幾乎逼使《雛妓》的落幕。這毋寧是《雛妓》的弔詭:Dok-my的消失看似將何玉玲推向更宏大(對整個泰國色情業)的關懷,但由於Dok-my是觀眾與泰國色情業的唯一連結,她的消失同時致使何玉玲的關懷變得空洞。

跨本土視野

至此,讀者可能認為本文過於吹毛求疵,因為《雛妓》的主線在香港,不在清邁/美塞。但筆者始終認為,《雛妓》既然選擇以雙線/雙地域的敘述使何玉玲的蛻變更顯明確,以清邁的異地與她人反照何玉玲的成長與救贖,對《雛妓》的評論,則無可避免涉及此核心。退一步看,類似的跨地域視野在香港電影史並非異數。許鞍華的《越南三部曲》、陳果的《榴槤飄飄》等,都是為人熟悉的例子。

月前筆者於香港大學旁聽了導演陳果的一次講座。席間,陳果提及自己對始終未能完成的《妓女三部曲》終章。據導演原來的構思,《妓女》第三部將講述中國大陸妓女的實況。構想中的劇本甚至準備將大陸妓女的故事再往北移,遠至俄羅斯。陳果《妓女三部曲》的宏大構想,其實與他的跨本土情懷可謂一脈相承。可惜,這一個關於妓女與流徙的故事,最終因為投資及政治上的壓力,未能成事。縱然陳果沒有明言,但任何要揭露妓女生活真實面的電影,不可避免牽涉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其中或明或暗的壓力,可謂不言而喻。

如果將陳果籌備《妓女三部曲》終章所意識到的困難與《雛妓》的局限作平衡閱讀,我們或許能夠明白,為甚麼Dok-my注定是平面的角色、為甚麼何玉玲根本未曾開展其書寫與救贖的課題、為甚麼電影只能以浮泛的人本關懷(千千萬萬個Dok-my)作結。在討論個別演員的演技以外,《雛妓》一戲的跨本土野心與視點,或許亦能讓我們梳理本地製作的局限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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