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光奏鳴曲》:掙扎在寂寞裡的甜

有關女性議題的電影總是面對幾種困境,譬如電影究竟從哪一性別視角出發、鏡頭如何陳述女性的身體表象、又如何從中煉出個中性情與靈魂,歷經重重試探及考驗,最終的拿捏與協調都會暴露於觀者眼中。在對沉默的中年女性的訴說上,《迴光奏鳴曲》可謂細膩又不失張力,表演亦承載著超出單一視角的能量,得以打入觀者的思考空間。

(一)年齡與變質意象

電影中相當多的意象,是關於時間及變質的。由主角玲子渴望擺脫苦悶生活開始,她尋找箱櫃沉底的化妝品、保養品,一瓶一瓶打開來聞,卻是刺鼻的過期氣味;另一畫面中,玲子慣常以牛奶麵包為晚餐,而在某一餐中,卻誤吞了變質牛奶,於是不斷用清水漱口,竭力洗去這種「變質」在其身體上的印記。變質,暗指生活已使得玲子麻木多時,也可當作對女性老去的某種暗喻。

而時間的意象,與之相近,卻都是玲子對沉悶生活的反抗中的重要意象。損壞的墻角、老鏽的門鎖,是房屋的老舊,也是她生活的磨損。而當她拿起膠布,一次一次試圖黏補脫落的墻紙時,當她一次次奮力打開門、用油去潤滑門鎖、在最後被困時全力衝撞著門時,對苦悶的反抗便自然地呈現開來。

這些意象主要發生在「家」的場景中,是玲子受到的第一層、也是最堅固的一層束縛,它們直接地宣判著受到束縛的後果:損壞難以鋪平,老去難以再生,從而帶出了這一問題:反抗能否得到出路?

(二)困在倫理中的人

電影中有一個消失的人物──玲子的丈夫。唯有一次,在與女兒通話時,女兒提到父親將要回家,而自己也應承了週末會從台北回去,然而這個「父親」(「丈夫」)以及週末之約,都在玲子的掙扎中漸漸被淡忘,以至失蹤。

在分居多年的時間裡,玲子依舊每日戴著結婚鑽戒,在醫院照顧腿受傷的婆婆,在傳統的意義上是應當被稱讚的家庭女性形象。然而被浸泡在這一切中,玲子卻感到壓抑:提前來到的更年期使她頻出冷汗,何嘗又不是來自倫理對自我慾望的壓抑?在家的場景中,玲子透過墻壁聽到叫床聲,但慾望仍然囚禁於內,直到場景轉移至醫院,在遇見病床上的男人後,身體與靈魂的慾望、愛意才得以抒發。

男人與玲子有不少的共同點。首先,他們都是孤獨的:男人沒有家人朋友的照料,被「絕對的孤獨」纏繞,而玲子雖有家人與友人,但在生活的逼迫下與他們一一疏離,是「相對的、逐漸的孤獨」。其次,男人入院時,因傷口的疼痛,(或許也因為內心的無助與絕望),不停冒著冷汗、抽搐、喘嘯,而與此相對,玲子的更年期也讓她有同樣的病症──頭暈、躁鬱、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因此,玲子對於男人的照顧,不僅是對陌生人施放愛意情慾,更是在鏡像中照料、填補自己的生活;她反復尋找柔軟的擦身毛巾,亦是對自身柔軟的再度發現,而這樣溫柔的力量相互施予。

然而這樣的照料卻難以容於家庭倫理。玲子為男人擦拭身體時,總有透過簾幕頂端的鏡頭描寫,這種「窺探」的視角具有一定壓迫力,是道德監視的視角,它凝固著一個女性最原始的慾望。而另有一次,鏡頭直接從玲子婆婆的幕布後出發,透射兩層簾布,得到兩個簡略的影子。這樣模糊而穿透的視角,來自倫理表中的家長位置,因此也製造了微妙的壓力,去提醒在這個實際上早已破碎的家庭中,仍然潛在著關係的張力。

玲子在醫院時,能夠隔著簾幕釋放情感和慾望,然而一走出這固定場景,倫理、家庭地位的禁錮又再次全然撲向她。化起濃妝、穿著為自己定做的洋裙,卻在餐廳偷偷見到與男友親密的女兒,作為母親的倫理觀瞬時受到挑戰,躲進暗巷急急抹去畫了許久的妝,是害怕被女兒見到自己的慾望、對自由的渴求嗎?或許在一個「正常」的家庭中,「母親」角色便已經告別了濃妝艷抹、告別情慾、告別自我?

在矛盾中掙扎的玲子,最後回到醫院,與男人一齊失聲痛哭,因這樣的關係本已隨時陷入危殆,一經打破,便無法復原。玲子在長久的寂寞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有所共鳴的生命,卻又在清醒與光線中面對失去。演員所透露的絕望,真切而使人動容,甚至使人一同絕望,成為這齣戲中黑暗用盡的爆發點。

(三)出逃,最後的轉機?

在十字路口,玲子想在紅燈時衝向馬路對面,卻被湧來的車流阻擋了去路。她的後退中帶著不情願,在渴望衝破禁錮時,遭受了禁錮下其他事物的二次限制。無情壓過有情,倫理壓過慾望,家庭壓過個人,歲月壓過自我……碾壓中,玲子是唯一一個被逼退的人,而在沉默中即將爆發時,卻發現連這爆發也是孤獨的。

在電影的最後,囚禁場景設定為家中,亦是還原禁錮本身所在。玲子的孤獨產生於家庭(這其中包括了家庭人際關係的緊張、家庭倫理道德、家庭在社會中固有概念),而解決這個孤獨,必須回到原本的地方。不似女兒可以輕易地將門撞開,玲子推撞鐵門、試圖出逃的過程,與過十字馬路的過程也相互印證:在斷續中受到威脅,短暫地放棄。然而在最後,她卻拼盡全力,一如可能在此前的馬路上不顧交通燈,一路衝向終點一般,撞開了鐵門。可是撞開之後,癱坐在地上的女人,是否迎向了更大的禁錮所呢?這些未知,正是要交給觀者思考的問題。

電影的意象安排十分密集,對女性的訴說也不止於「超脫年齡」的層次,而是有所預謀地提出一些另類思考,從個人視角跳脫至社會視角。雖從某個向度來看,玲子所遭遇的沉悶之大,具有普遍性的沉悶,永遠都不得解決,而個人卻從電影中剝開一個鏡頭:躺在病床上的男人臨近崩潰,玲子用手沾了一點糖,輕輕塗在他的唇上,然後把手裡剩下的糖全都吞進肚中。

困境中的甜,是否會在中年成為永恆,又或者讓失去甜份的人重新獲得甜所帶來的自由,這甜份便是她們脫逃的能量,抑或是她們如履薄冰中奔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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