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歷史︰從《黃金時代》到《紅日風暴》

從2003年到2009年,我和上海導演彭小蓮一起,拍攝了追蹤「胡風反革命集團案」的紀錄片《紅日風暴》,並因此閲讀了大量三、四十年代的文學作品。作爲詩人和文學評論家的胡風(1902-1985),是魯迅先生晚年最爲親密的戰友和弟子之一,在抗戰期間主編了《七月》和《希望》雜誌,為魯迅提倡的新文學培養了一批年輕的詩人與作家,備受文藝界的矚目。《紅日風暴》是首部以胡風為中心人物的紀錄片,而描述女作家蕭紅(1911-1942)命運的《黃金時代》則是首部呈現了胡風和妻子梅志(1914-2004)的劇情片。相比起對於胡風的描述,《黃金時代》的編劇李檣似乎更加鍾愛梅志,在梅志和蕭紅相遇近八十年後的今天,讓她們在大銀幕上有了親密交談的幾個瞬間。今天這篇文字,也想講講梅志和蕭紅。今年是梅志去世十周年,她寫的胡風回憶錄由英國漢學家班國瑞翻譯成《F:胡風在獄中》一書,由英國Verso出版,並獲得了英國筆會的翻譯獎。11月6日,英國筆會、Verso出版社、倫敦政經學院共同舉辦新書發佈會,胡風與梅志之子張曉山、翻譯者班國瑞都前來發言,我也在發佈會上放映了《紅日風暴》。

蕭軍與蕭紅合照

 

誰的文學

在十四年中日戰爭(1931-1945)期間,很多中國作家的生活極其動蕩和困苦,但他們的作品卻充滿躁動與熱力,即便是悲情的作品,也都承載著能量與反抗。此間最有成就的作家大都與魯迅或胡風有著聯係,比如蕭軍、蕭紅、丁玲、路翎、聶紺弩等,大多獲得過魯迅或胡風的幫助,並為後者主編的《七月》寫稿。今天看來,蕭紅可能是這群人裏成就最高的小説家,她處女作《生死場》就已經顯示出魯迅說的「力透紙背」的文字感染力,而她的才能也獲得過胡風的賞識。她本人也很早就認識到,自己的小説和傳統的中國小説有著極大的不同,我覺得有些像詩意紀錄片,寫實的力量被個人的風格支撐,並不是靠情節驅動敘事,因此並不被很多評論家認可,但她身邊的作家們,如聶紺弩等人都看到她小説的獨特力量。她到香港之前就認識到這點,在港完成的《呼蘭河傳》更進一步讓她的小説理念獲得更加充分的展現。

蕭紅在上海期間,經常造訪魯迅。年少的海嬰記得她和許廣平聊一些婦女的話題。同樣和許廣平相熟的梅志,自然也見過蕭紅很多次,三個人的丈夫/戀人都是作家,三個人也都對於無盡的家務有怨言,梅志和許廣平還更多一些育兒的話題。胡風讚美過蕭紅的創作,但卻沒有特別鼓勵梅志,直到梅志開始給孩子們寫故事,才幫她發表了如《小面人求仙記》、《小红帽脱險記》、《小青蛙苦鬥記》等作品。除了家務以外,梅志還要幫助胡風的雜誌處理謄稿、郵寄來往信件等繁瑣的事務,早年在文學上沒有特別大的成就。蕭紅早逝,梅志卻活到九十歲,在胡風去世後的近二十多年裏,梅志筆耕不輟,以自己對胡風七十年的愛與記憶,完成了自己的文學道路。如班國瑞在新書發佈會上所說,「作爲兒童文學作家的梅志,文字清晰、透徹,不用繁複的術語,作品對於情感的傾訴毫無保留,十分的動人。」

胡風與梅志合照

誰的歷史

班國瑞翻譯梅志的《F:胡風在獄中》一書,結合了梅志在不同時期書寫的、以不同書名出版的如《伴囚記》、《往事如煙》中的文字。《F》發佈會的表題爲「中共統治下持不同政見的文學家:胡風事件」。有意思的是,胡風自己並沒有人爲自己是持不同政見者,事實上他對於黨的政權是擁護的,是黨把他視爲異己。專論胡風歷史的英文著作很少,《F》之前,只有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鄧滕克所著的《現代中國文學中的自我:胡風與路翎》一書(1998)。班國瑞說,翻譯《F》一書的動機來自於王凡西的囑託,而這位影響過不少香港政治運動家的前中國托派少數派領導人,1925年曾經在北大的文預科班與胡風同學,後來並沒有與胡風交往,卻一直關注著胡風的命運。在一系列的歷史的「偶然」或「必然」當中,梅志成爲這段歷史最爲重要的書寫者之一。在《紅日風暴》之中,年近九十歲而仍然美麗的梅志,也是我們攝影機前最爲動人的歷史的講述者。

《F》的出版以及獲獎,無疑讓更多的人可以從非學術的角度了解胡風、了解這代知識分子的歷史,而這位歷史的書寫者正是曾經陪伴丈夫坐牢二十餘年的梅志。當女性書寫歷史時,親情的溫暖,似乎更容易幫助讀者穿越冰冷的歷史時空。曾經加入過中共、與毛澤東工作過一萬個日子、並在中國坐牢十六年的92歲的美國人李敦白說,「我強烈推薦《F:胡風在獄中》這本書。它生動、坦率、真實、動人,對於一切想了解毛之中國的人都很重要。我個人並沒有把『毛之之中國』看成是貶義詞,胡風也沒有,儘管有人說他有。對於我這樣一個經歷過那個事件、並認識『胡風集團』一些主要成員的人來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啟發性。」看了《紅日風暴》,鄧滕克也說,兩位女導演「集錦了幾位妻子的故事,表現了她們如何度過了沒有丈夫的艱辛歲月。」而這些細節,往往是最打動今天的讀者和觀眾的部分,讓他們對於「政治」的荒蠻能夠感同身受。

蕭紅獨照(於香港攝)

誰的電影

回頭再看群星熠熠的《黃金時代》,記得上海友人看了媒體場即發來信息,說眾星之中,只有袁泉扮演的梅志有幾分神似。(我在英國見到張曉山時,他也認可這一點。)而其他演員就沒有得到認同,比如蕭軍的扮演者試圖極力展現一個「文人」,卻不知這位講武堂出身的作家身體語言更像軍人。《黃金時代》原本佔據了「十一」黃金周檔在國内上綫,七天票房卻只有投資的一半;在香港票房也很明顯地受到雨傘運動的影響。兩地文青們熱烈期待之後繼以熱烈討論,文字中多是對於蕭紅命運的唏噓,以及對電影評論的兩極分化。不少人覺得影片中大量演員對這鏡頭講述對於蕭紅的記憶,大眾不能接受,是票房失利的重要原因。寫這樣的劇本,無疑要做足功課,但也有朋友說這部電影被太多材料壓倒了。

我在拍攝《紅日風暴》時曾讀蕭紅蕭軍,對二蕭兩段與魯迅有關的文字記憶深刻。一是在魯迅借胡風兒子曉谷滿月為名,請二蕭吃飯。蕭軍回憶他們在回家路上,「腳步輕快,飄飄然,此刻感到我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二是在魯迅去世後,在日本的蕭紅給在滬的蕭軍寫信,說「可惜我的哭聲不能和你們的哭聲混在一道。」這兩件事《黃金時代》中都有描述,但這兩句話編劇都沒引用。其實文人、文青們大都認同蕭紅的時代是個黃金時代,今天的觀眾對於蕭紅的特立獨行、文人之間的開放關係都唏噓不已,很多人感謝許鞍華拍攝了這部電影。我個人覺得湯唯表演不錯,不過在爆谷台游清源問她覺得蕭紅一生追求什麽時,她說蕭紅也不知道。我想說,蕭紅一生追求自由,愛的自由、寫的自由,當前者阻礙後者時,她寧願犧牲前者,這纔有了她來香港創作的《呼蘭河傳》這樣不朽的著作。

《黃金時代》開始時,湯唯扮演的蕭紅對鏡頭說,「我是蕭紅,生於1911年,死於1942年」,我不由地想,可惜沒有人把真正的蕭紅拍入電影。但是比她小三歲、與她同時代的梅志,卻以自己的堅韌活到了2004年,並在我們的鏡頭中留存了影像。蕭紅是她那個時代的文學家,敢於不捲入政治,來到香港,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年僅三十一歲就逝於香港。在蕭紅時代沒有能夠發揮創作天賦的梅志,曾於1941年(與蕭紅同時)、1948年和胡風兩次避難香港;在政治風暴平息之後,以自己的文學參與了歷史的書寫。兩位女性在分別離世72年和10年後,在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電影中再次相遇。我並列這幾個簡單的事實,並以此來記錄我對於文學、歷史和電影交匯時,所感受到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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