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十二年的一瞬:《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小小評

關於Boyhood,可以說的其實不多。

因為它帶來的是一點一滴的共鳴,而共鳴,是每人心中混雜的記憶和感受,而不是紙上的條分和縷析。所以,只小小的寫一篇小小的文字,來記錄步出戲院時一點點小小的思考。關於時間的小小想法。

關於十二年

「這部電影拍了十二年。」這似乎已成為了電影的最大賣點。

總覺得Richard Linklater是一個有耐性而又睿智的人,他願意花費時間去拍攝時間。Before Sunrise(1995)、Before Sunset(2004)、Before Midnight(2013),用18年時間去說20到40歲的愛情。Boyhood亦如是。為甚麼呢?我猜,為了真實。既要真實,既花12年追着一個孩子,何不弄成真真正正的追蹤式紀錄片?大概他要的不單是一個孩子的真實,而是一個年代的典型,因此需要抽取、加工。而電影的真實感不單來自情節,更來自對時間的處理。

關於電影的時間,有一些不同的說法。譬如「表現時間」(所敘述故事的時間)、「放映時間」、「觀眾心理感受時間」。亦有分成「本事時間」(故事素材的時間)、「本文時間」(敘述時的時間調度)、「放映時間」等。綜合而言,可大致分為兩個層面:電影內容的時間、電影放映的時間。一般只有後者是真實時間,而觀眾亦有十分明確的認知:電影的情節、敘述,即使以真實歷史為背景,亦只能是虛構的藝術時間,懸空於我們的時空。然而,Richard Linklater以鏡頭以外拍攝的真實時間支撐起電影內的敘事,由此令觀眾產生電影時間和真實時間同步流逝的錯覺,使故事人物走出懸置的電影時空,來到觀眾的時空,因而份外觸動。

說到真實,就想起「Before」系列中喜用長鏡頭,拍攝Jesse和Celine的短短的相處片段,畢竟每一部中敘述的時間不長,只是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長鏡頭的運用就令故事敘述的速度貼近觀眾的真實時間。Boyhood有點不一樣,不是在二十年抽取三個點,而是把整整十二年壓縮,因此剪接較多,時間躍度大。記得當年老師教「蒙太奇」,說得很淺易,兩個畫面:小女孩拿着雪糕、雪糕沒了一半。把零碎畫面排列,我們可以憑借個人經驗補足中間的過程:小女孩吃了雪糕。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因此,正如篇首所言的「共鳴」,我們能輕易以個人經驗填補片段中的空白,甚至可能因此加重了代入感,成為「我們」的成長故事。而說穿了,寬鬆的理解上,其實「Before」的整個系列亦是以三個畫面的排列來表現二十年的整體,又算不算一個「巨大」的蒙太奇。只不過補足空白的,不是個人的過往經驗,而是我們真真正正度過的九年。可不可以說,Richard Linklater呈現的真實,不借助鏡頭,他借助時間本身。

關於一瞬

電影的主題明確平易:成長和時間。但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兩個詞語?片末以Mason和Nicole的對話點題:

你知道,怎麼每一個人都常說把握當下?我不明白,我覺得應該是反過來,就似是當下把握我們。

(You know how everyone’s always saying seize the moment? I don’t know, I’m kind of thinking it’s the other way around, you know, like the moment seizes us.)

本雅明說,「當下」是時間停頓的一個瞬間,而這一個「現在」的瞬間中壓縮了無數的「過去」。先回到根本,我們很容易把時間看成一條直線,以因果關係連接。尤其當電影中的時間直直地前進,似是最忠實的記錄,甚至沒有一次閃回。這令我們習慣性地嘗試分析,賦予事件意義,亦即是建立關係:因為他童年時遭遇了甚麼甚麼,所以長成了這麼的一個人。彷如「連連看」遊戲,點對點的。但並不是。

一個人過去經驗的總和,堆疊成他對世界以及自我的認知。換言之,我們的「當下」,匯集了過去的所有片刻。套本雅明的話,「是現在和過去共同形成的一個歷史星座」,是並置的網絡,剝離於空洞的線性時間。這些經驗是非意願的,只有在某一些時刻,當我們抓到了線索,諸如普魯斯特的小瑪德蓮蛋糕,才可把浸透回憶的往事喚回,把「生命過程濃縮在一個瞬間」,也許在這樣的時刻,才算是把過去無所關聯的片刻把握成一個整體。

也許,三小時的電影並不是十二年,只是一個瞬間,是Mason坐在山谷與Nicole談話的一個瞬間,而構成「此刻」Mason的十二年「過去」由此並置。說是並置,看似不恰當,因為電影中按着六歲到十八歲的進程一年一年排列,是理所當然的直線,但本來電影此一媒介中,「過去」或者「未來」,都是作為「現時」來呈現和感受的。而把往事召喚到「現在」的線索很多,可能大學新朋友遠足,亦是當年與父親野營的同一個山谷;開首在隧道中拙劣的塗鴉,和少年房間中牆壁的塗鴉,等等,遙相呼應,但不是因果,只是時間的累積。

經驗的累積,來自時間。然而人的經驗,卻又可能通過傳遞、轉化,而超越時間。他人的「過去」,以各種方式成為你「現時」經驗的一部分。例如音樂,片中配樂多為2000至2013年間的流行樂曲,搖滾、Garage Punk、後龐克,而通過父親的角色,引入清新民謠,Bob Dylan的“Beyond The Horizon”以至1973年Paul McCartney和Wings的“Band On The Run”。例如攝影,由數碼相機,變回菲林機,在黑房中親手沖晒。例如獵槍,傳過幾代人的手,再由祖父、父親教導Mason射擊。甚至於母親在他搬入宿舍時「人生只剩喪禮」的迷惘,不羈父親成為駕家庭車的理想丈夫好爸爸,他們所預示的「未來」,亦成為了他的組成部分。

因此,我想說的是:不要再意圖玩「連連看」了。站在時間面前,這太狂妄。

又可能我想說的只是:從這一個角度看,Boyhood呈現的「成長」是甚麼?不是進步,不是蛻變,而只是時間和經驗的叠加。我們為何長成這樣的一個人?我們並不知道答案。每一刻的我們,都由曾經經驗的所有時刻構成。縱然,我們並不能掌控我們的經驗。

所以,「當下把握我們」。我們被動,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成長,哪怕我們希望成為哪一類人,哪怕我們不想以自己的成長回應他人的期待,哪怕我們不想成長。但在這樣的一刻,我們已經這樣長大了。

電影上映後的一星期,一個十二歲的小子,跟一個二十四歲的大小子,不約而同地向我推薦這歌。我心想,橫跨兩代人的共鳴,「主題曲」選得真好。便以此收結:

I don’t wanna be your hero.
I don’t wanna be a big man.
I just wanna fight like everyone el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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