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常:趙德胤的電影與一支煙的長鏡頭

出生於緬甸的華裔趙德胤於2010年完成第一部自傳長片《歸來的人》,2015年以《冰毒》代表台灣參加荷里活最佳外語片的競逐。故鄉緬甸紛擾的政治與落後的經濟條件,成為他目前作品中唯一的主題。由《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冰毒》所謂的「歸鄉三部曲」,不僅與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遙遙相對,然對於故鄉緬甸臘戊的離散底層小人物的觀點,透過長鏡頭捕捉跨越世代跨越族群的貧困與蕭索,也如侯孝賢早期作品中《風櫃來的人》和《戀戀風塵》的騷動青春,在一個又一個看似沒有結果的對話中,堆積著必要的等待、堆積着愜意的時間感。

《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

如果說《歸來的人》充滿自傳性電影的架構,《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則是無意創造的敘事可能性,《冰毒》則是三部曲中最為清晰的面貌。《歸來的人》對於返家與離家的焦慮,完全展現於對故鄉久別重逢後的社會學式的重新考察與分析,非常理性判斷式的思考生存條件的轉變。然而,《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則脫離自傳性色彩,企圖訴說緬甸工人階級的困境,客觀的鏡頭下,卻有自在的日常表演,導遊的話術、閱讀的隨意、談判的機靈,那不是我們被時間機器綁架的沮喪無助,而是等待後必然的反抗與控訴。《冰毒》則在經濟壓力的前提下,勾勒了摩托車伕(也是趙德應最早一部短片的片名)與被人蛇集團販賣至四川的三妹(吳可熙飾)之間的愛情,兩人合作運毒交易,在吸食毒品短暫時間裡偷渡愛情。

燃起一支煙的時間,成為趙德胤電影中鏡頭與鏡頭之間剪接的節奏。在那些固定的長鏡頭裡,導演總是讓角色們常常各自點起一支煙,並在煙熄滅之前換景。長鏡頭如實銘刻了貧困的無奈與沈默的呼吸,在煙霧裊裊中等待解放。這是屬於離散時空裡,等待的日常,不是歐洲現代化之後那些上班下班趕車吃飯的擁擠地鐵車廂內令人窒息的碎片,更不是精密計算下的打卡機器,而是為了尋找生存方式,不得不與「時間」進行正面對決。

《冰毒》

趙德胤電影中的戲劇張力,其實是角色與環境之間的對抗,面對險峻的緬甸政治環境,落後的基礎設施,角色們只能透過理直氣壯的閒聊、抽煙、喝酒或呼吸,不同社群的互動與理解,非常理性的評估勞動條件。王興洪於是成為趙德胤的電影一個關鍵的角色,如同李康生之於蔡明亮 。這個角色的任務是等待,不是喜歡等待,而是不得不等待。譬如《歸來的人》描述主角興洪自台灣工地打工十幾年後才回到故鄉緬北臘戊,操着雲南方言,在小鎮裡到處打聽家鄉在開放選舉後的產業轉變。在家中,關心弟弟即將前往泰國工作的不安;在外頭,關心工資高低與創業的風險、關心國中同學的現狀。他總是點起一支煙,與家鄉久未謀面的親朋好友敘舊,說他不想再回台灣,說他想要留在故鄉,但最終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一支煙的時間在鏡頭裡說明一切。

趙德胤曾在完成《冰毒》後的一個訪問表示:「對我來講,近幾部片的拍攝題材還是『等待』,這群人在等待一些什麼到來,這些人在等待電話、在等待改變。」[i]的確,等待的主題在趙德胤電影中成為其長鏡頭的實踐,是角色採取行動前的必要前提,是評估風險和凝聚共識的理性判斷。於是,那些長鏡頭裡的必要且冗長的呼吸與對話,以及所伴隨而來的煙霧裊裊,即是趙德胤至今作品中,對抗自身離散命運的音畫風格。

《歸來的人》

[i] 李屏瑤︰〈《冰毒》趙德胤:重點不是怎麼拍,而是故事的敘事核心是什麼〉,2014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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