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看見電影之愛:婁燁《推拿》

曾以《頤和園》聞名於世的中國電影導演婁燁,今年推出改編自畢飛宇長篇小說的同名新片《推拿》,內容描述南京推拿中心的一群盲人如何在黑暗中生活並爭取他們各自的愛情。在籌拍階段間的2011年,該書獲得中國文學界最高榮譽的「茅盾文學獎」,可以說是受到中國官方認可的作品,然而本片是否能順利在大陸上映,還有未明因素。別忘記當年《頤和園》的送審事件,就是被電影檢查當局以「技術」問題禁止(明顯迴避掉內含六四主題之事由),而審核者根據「電影技術質量應當符合國家標準」,表示「影片黑壓壓的,什麼都看不清楚」而挑剔該片。那麼,這部婁燁曾說是「一部分眼睛看得見光,一部分眼睛看得見黑」的《推拿》,是否能讓更多觀眾都能有機會坐到講求「光之藝術」的電影院看這部「暗」電影,在所謂的「黑盒子」裡看見黑壓壓的盲人的看見?這是《推拿》本片在技術上和主題上的最大悖論與懸念,因此充滿挑戰性,而本片獲得今年柏林影展金熊獎的最佳攝影獎,可謂實至名歸。

或許你曾看過《頤和園》中的男女在大學宿舍中的暗室激情,也知道《春風沉醉的夜晚》是如何地將孤獨的身體拋擲到闃黑的暗夜街頭與私密城廂之中,但是你應該沒有看過一部電影如何進入了盲人的眼界與內心。婁燁自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出身,向來是專業的拍攝技術與風格去順應題材而制宜,但同時又順著他向來捕捉時代暗部的創作路徑而再加以拓展到極限處的邊界,盲視狀態的拍攝,就又是一個新的里程碑。本片的攝製過程充滿難度,一方面要邀請了六位全盲的素人演員推拿師參與演出,向來善於「開放現場」(指整個空間都必須收到演員的聲音,因此攝影機可以超越180度線隨著演員走動)的婁燁這次還必須打造一個「無障礙的拍攝空間」,整個拍片現場都不能有任何電線或道具的不確定阻礙,全體盲人演員每次拍片前都要熟習現場一小時;另一方面也讓郭曉冬、秦昊、黃軒這幾位「明眼人」演員熟習失明狀態,劇組和演員在南京的盲校待了兩個多禮拜進行訓練。但《推拿》不只是一部有盲人演員與演員演盲人的電影,而是將所有電影院內的觀眾也一同放入盲人處境的電影。

從《推拿》的片頭:說書人以旁白的方式將電影主要的演員與主創人員人名一一念出,我們就可以得知電影最首先並不只是為了明眼人所拍攝,亦服務著那群看不見電影字幕的觀眾。婁燁說:「此外還有現場音的廣泛紀錄,對聲音的處理比過往後製期的多了一倍的工作量」。電影在柏林首映時,還請與會主演小孔與張一光的盲人演員來看看是否看得懂電影。

如何拍出明眼人看不見的以及盲人所看得見的世界?婁燁說:「拍《推拿》像是在拍實驗電影」在這部電影中,除了用黑畫面、失焦和過度曝光的攝影手法外,婁燁掐指一算共用了七、八種手法,還有在鏡頭前使用遮擋物(最慣用的是攝影師的手指,其次是物件),或是用各種變焦鏡頭(如Lens baby的可彎曲鏡筒)進行虛焦、區塊化聚焦和自動焦點。這些可以視為是電影在揣摩部分「一部分眼睛還可看見」的盲人眼中所見,是盲人的主觀鏡頭,於是觀眾也進入到盲人的主觀之中,看見盲人的看見。先天的盲人看不見線條與顏色,所以也無法得知「美」此一概念,但電影中的女角色都紅說:「眼瞎的女人尤其知道愛情。」

然而在整部電影中,我們還會發現這些拍片的手段並非只是去呈現故事中某些個盲人的視點與愛欲,而是讓整部片陷入一種晦暗未明的狀態中,如同安東尼奧尼《紅色沙漠》的那片粉紅色上空,由演員與導演共同組成的一種自由而間接相聯的精神狀態,除了角色們在等待愛情發出光熱,電影的創作者也在等待這部電影在銀幕上發光。婁燁曾說:「這是一個拿過茅盾文學獎的作品,改編成電視劇、話劇、電影,如果這樣一個電影(在大陸)還會有審查問題的話,我覺得審查委員會都是瞎的。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也就是說所謂輝煌的中國電影,實際上是在黑暗裡,這跟這部影片的一些含義是吻合的。」反觀台灣,亦有片商代理與配額制度等問題,確定的是,《推拿》近日即將在7月12日與14日在台北電影節上映兩次,在兩岸三地先見天日。

在電影內與電影外,你和我皆變成了盲人,白日中你流盡鮮血,黑暗中你寸步難行。《推拿》曾有這樣的一句台詞:「在命運面前誰都看不見,(所以)健全人和盲人都迷信,看不見的東西才存在。」《推拿》就是這樣的一部電影,一部要給觀眾「去看」、「去愛」,但同時又在電影的本質上是一部可能「看不見」的電影。

 

* 此文為發表於《台北電影節影展報》2014年7月10日VOL.3「放映頭條」之長版原稿
* 承蒙作者允許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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