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有關建築(與電影)的二三事:在威尼斯雙年展中遇上《我的舅舅》與《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

建築是城市不可或缺的部份。在大大小小的建築物之中及之間,我們學習、工作、交友、戀愛、消閒、購物、戀愛、休息、生活,生存。歸根究底,建築與衣服的功能無異,要能遮風擋雨,使我們不致於赤身露體。實用不僅在於物質上,更在精神上,故一旦最基本的存活得到保障,脫離穴居山洞的歲月,建築就五花百門的,按照不同地理政治經濟社會宗教環境發展出不同的外部造型和內部的空間感,所謂建築特色是也。建築是一座實在的藝術品,不僅可遊可觀,人們於中起居坐臥,更是對某種宇宙觀的直接體驗和實踐,這種非自覺性和不經意(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稱之為「distraction」)往往最能潛移默化我們的經驗,進而揭示移風易俗之可能。

本屆意大利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由荷蘭建築師Rem Koolhas擔任總策展人,命題作文地讓參展國家館各自就1914至2014年間各國建築對現代性的吸納(Absorbing Modernity)這一主題作出回應,六十六個國家館各顯神通,演繹百年間現代性與在全球轟轟烈烈遍地開花的現代化,這其中有短兵相接的、迎頭趕上的、側身躲開的、別闢蹊徑的,都無可避免要面對現代性的詰問,一如國家館策展人必須(在不同程度上)回應Koolhas的提問。印象深刻的有將建築比之與權力的德國館,在第三帝國美學風格的場館中重建東德時期的前聯邦總理府,讓空間在衝突中展開對話;比利時館近乎人類學手法的家居田野考察,展示一般人如何把舊建築轉化成符合當下需要的居所;俄羅斯反諷又玩味十足的建築概念交易會,直接了當地表現全球化下的現代性,看似繽紛但單向的國際會展(甚至隱隱挑戰雙年展這一概念)與日漸趨同的城市景觀。

作為影迷,其中一個最大驚喜來自於題為「現代性:承諾還是威脅」的法國館,二戰後,法國在建造現代主義鳥托邦中擔任領航角色,對外輸出理念、技術和第一代的明星建築師,其對現代性的消化、衝擊和反思亦是最直接的。策展人Jean-Louis Cohen以積葵.大地(Jacques Tati)於1958年自導自演的喜劇作品《我的舅舅》(Mon Oncle)為起點,重新啟動現代主義建築與居民和社會關係的問句,電影中作為高效、具品味的現代生活符號和表率的花園別墅Villa Arpel成了展場的焦點,別墅模型配合投影在四方八面的電影選段再現了這座機械化、自動化的房子之為欲望對象,結果卻往往為居住其中的人們帶來不同程度的焦慮和失落。大地的諸部電影對現代生活的各個方面作了細緻入微的觀察,現代性儼然是一場新生活運動,衣食住行無所不包,個體的人——電影中的舅舅于洛先生——與他(們)的生活方式正在消逝,而大地恰似班雅明筆下的漫遊者(flâneur),于洛先生在舊城中怡然自得,同樣的步調在大都市中便成了唐吉訶德一樣的人物,落入種種荒唐的場景裏,而終於淹沒在一場大潮流中。

其他展間則重新審思法國在二次世戰前後,在國家主導下開展的城市現代化運動,因著生產技術提高而流行的預製建築使整齊劃一的烏托邦社區成為現實,大規模興建的社會住房承諾提供高質生活,卻因無法解決社區中暗流洶湧的社會問題包括貧困、失業、階段區隔而失效。展覽在此未有用電影去延續思考,我卻想起了高達1967年完成的批判資本主義系列電影其中之一的《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把鏡頭對準了巴黎近郊的大型建築群和新社區,描寫這些外型一致、風格單一、重複而缺乏獨特性的「新居所」中面目模糊的「新居民」:他們無聊又無所事事地生存,非像高達別的影片中的主角一般無聊而無所事事地——生活。他進而形容新社區是建築中的蓋世太保,非人性化的程度無異於集中營,對居民施以有形有實、可感而未必可知的空間暴力。姑勿論高達有否言過其實,他重新檢示的真相正是建築從來有立場,亦永無中性的可能,因之永遠是服膺其時社會形勢和種種制度。

* 照片為攝影師 © Luc Boegly 提供,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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