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與背叛:淺談《頭號公敵》的「魚網」情感與聲音設計

《頭號公敵》作為Philip Seymour Hoffman的天鵝之歌適切不過,將撒網人身陷網中的複雜情感表演地淋漓盡致。他飾演德國間諜頭子Bachmann(觀眾可清楚聽到Hoffman/ Bachmann的喘氣聲,藉聽覺表達失敗主義混雜濃厚死亡氣息的賣命掙扎),疲累色衰(上氣不接下氣,依舊不離菸酒),挺著肚腩。貝魯特行動失敗,被美國人擺了一道後,調至德國港口城市漢堡,混跡伊斯蘭社群反恐。

後九一一草木皆兵的氛圍裡,Bachmann特立獨行,堪稱道德曖昧的人道主義者。他極為manipulative,操弄情感,工於心計,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利用別人的信任,虛情假意稱兄道弟,成為目標情感層面的父親,甚至是情人。另一方面,他反對美式與受美國影響的歐式反恐/反移民作風(寧願錯抓一百,不肯放過一人),當德國情報局長急於讓目標「自街上消失」,美國CIA女探員神祕微笑、坐看好戲時,堅持按自己的慢節奏/道德觀行事,一步一步引君入甕。

一開始他的目標是漢堡的伊斯蘭學者慈善家,和平理性,可以說是百分之九十的好人,但問題就在百分之十,他「被懷疑」暗中拿百分之十的慈善收入金援恐怖份子(Bachmann能以同理心,理解慈善家的動機)。後來出現了一個「被懷疑」是恐怖份子的Issa,其實是身世淒慘的車臣人,母十五歲被邪惡俄國父親強暴,產子後去世。Issa被俄國刑求逼供,逃往漢堡尋求政治庇護。德國情報局急於逮捕Issa,Bachmann帶領的間諜隊相信Issa是無辜的,但想利用Issa,引出「大魚」慈善家,再藉由大魚引出大白鯊,於是在CIA女探員的介入下,取得七十二小時的時間,展開撒網行動。這個聽來老掉牙的間諜故事,卻在情感處理(我稱為「魚網」情感)與聲音設計上,維繫諜報片最重要的懸疑(suspense)氣氛。

首先形容枯槁的Issa被一對善良的土耳其裔母子收留。母子其實還在等待入籍德國,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因為伊斯蘭教信仰,願意幫助陌生人實屬難得。拳擊手兒子找來左翼美女律師Annabel(Rachel McAdams)幫助Issa尋求政治庇護。Issa告訴Annabel自己繼承鉅額遺產,必須去一家有洗錢歷史的德國銀行領取(帶有邪惡氣質的Willem Dafoe飾演銀行行長恰如其分)。於此同時,Bachmann繼續靠線民監視慈善家。到這裡,我們已經有多重複雜的親子關係:1) 土耳其母子 2) 左翼美女律師父親是法官,幫難民尋求庇護其實為了氣父親 3) Issa恨邪惡的父親,一開始卻打算繼承父親遺產 4) 銀行行長得處理父親洗錢的爛攤子,Issa的遺產其實是雙方父親的承諾 5) Bachmann與線民之間的情感宛如父子 6) 神祕父子(?)的懸念,是最後「收網捕魚」的關鍵。

「魚網」情感中,Annabel的美色不斷成為間諜頭子「動念不行動」的意淫、利用對象:Bachmann一開始暗示年老行長對美女律師有興趣,後來又利用Issa對美女律師的信任佈下層層陷阱,完全沒有記取貝魯特行動中,危害信任自己的屬下與線民的歷史教訓。

聲音設計/剪接上,導演/sound designer亦像間諜頭子一樣「操弄」觀眾對soundtrack的信任。傳統soundtrack橫向追求連續性(continuity),希望段落與段落之間、場景與場景之間銜接自然;縱向追求聲軌間比例平衡(balance),對白清晰(clarity)。《頭號公敵》用聲音銜接不同段落與不同空間大致有三種方式,挑戰觀眾的耳朵:第一種是stinger/ stunner,以驚天巨響開啓下一場景,有天外飛來一筆的震撼,例如有一場用土耳其兒子的拳擊巨響轉換場景。第二種是聲音突然中斷(abrupt interruption of sound),像有一幕間諜頭子本來在車上聽音樂,一開車門音樂就中斷。突然中斷聲音的疏離手法,法國新浪潮健將Godard常用。這裡並非只追求疏離效果,還有讓觀眾提高警覺,使腎上腺素激升的功效。第三種則是電影音樂常見的「先聲奪人」(sound advance),先讓觀眾聽到下一場的聲音,再看到下一場的畫面。當間諜頭子對「情同父子」的線民說:「你是我的耳目」時,觀眾或許應該思考能否信任聽到的與看到的,有沒有可能被聲音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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