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影像行動:陳耀成《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

還記得二○一一年的《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嗎?第二輯的紀錄片《無岸之河》和《如歌的行板》已在二○一四年推出。第一輯紀錄片,令當時的香港文學界如夢初醒,議論紛紛,一方面討論那六部紀錄片的藝術手法,另一方面也談論香港何時才拍文學作家的系列電影。

香港電台的「華人作家」系列,是很好的回應,片頭的「執字粒」片段,應該是向台灣的《他們在島嶼寫作》呼應,而電視作品可能比電影更貼近尋常百姓家, 「華人作家」系列拍攝了董啟章、張愛玲、張純如、小思、古蒼梧、石琪、陸離、王文興、易文、黃春明的作品或生平,更以《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打頭陣。

混合多種媒介

《名字的玫瑰—— 董啟章地圖》分為兩集,加起來有一百分鐘,是紀錄長片的時間長度。作品由移居美國的香港導演陳耀成執導,陳耀成的人物紀錄片如《吳仲賢的故事》、《靈琴新韻》、《大同: 康有為在瑞典》、《康有為二三事》(短片),都聚焦於時代變遷與文化思潮,而且混合紀錄和其他媒介,特別是舞台化演出和音樂,《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也不例外。

陳耀成以董啟章為拍攝對象,完全順理成章,他們都重視知性和文化理念的探索,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作品有共同的特色,就是——虛構介入現實,而現實也影響了虛構,最終,一切總是體現出香港的文化本色。

陳耀成拍攝董啟章,就由香港的示威場面開始,人們在「抗議之都」,努力守護生活的價值和意義,而文學藝術在守護的過程中,也有重要的地位。獨特的是,片集提及董啟章在一九六七年出生,由董啟章父親回望當年暴動,暗示董啟章的文學道路,跟社會抗衡息息攸關。

《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的核心意象是電車,電車行駛已過百年,是香港生活的核心象徵之一,陳耀成安排兩個舞者起舞,將電車轉化成流動的舞台,甚至作家董啟章也參與到詩意如夢的舞蹈段落之中,換言之,香港、表演、流動、文學四種特性,混和為一,不分軒輊。而特別是行走中的電車(還有航行的船),為觀看者帶來主體與游離的思考,當中主體可以是作家、香港或文學,而一切游離於外在的乃文化空間和都市空間。

與此同時,現實與虛構小說也互相對照, 例如紀錄片中再現的《西西利亞》段落, 就牽連商業性、機械複製、城市書寫, 以及書寫的虛與實, 生活與夢幻的模糊混雜。談到《安卓珍尼》、《雙身》, 就帶有中性、雙性、變性、camp taste 的異色神采, 小說的影像化段落都相當自然, 融會貫通於作品之中。至於原來寫於九七前的短篇小說《永盛街興衰史》,經過陳耀成的影像安排後,保持了虛構介入現實的迷離,以至城市、本土、歷史、移民、六四、後殖民、消失的城市等等文化探索,一應齊全。

書寫是手工藝的承傳

《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除了有詩意的表演和文學作品改編的段落,當然也有大量的訪談,例如有著名學者李歐梵和王德威,小說家駱以軍和韓麗珠等人談論董啟章。總的來說,訪談突顯出董啟章的國際視野,在漢語小說和香港小說界,都是異數。另一方面則突顯出他的香港本地性,保持多元、雅俗混雜、先鋒一面,帶着以小見大的眼光。香港作家董啟章,反映了香港文學和先鋒文化,在資本主義商業化的環境下之生存困難與價值,尤其是董啟章保持着全職寫作的路線,以及十分純粹的寫作狀態,成為青年作家眼前的範例,雖然香港的青年作家還是缺乏希望。最後,訪談突顯出董啟章作品的現代性,他延續了香港現代主義的文藝傳統,五十年代香港承接和發展了中國大陸中斷的現代路線,從劉以鬯、崑南、蔡炎培、西西、也斯,一路至董啟章,是香港以至漢語現代文藝的一脈相承。

《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細說從頭,不時回溯董啟章的個人和作家成長歷程,其中描述董啟章家族的內容,十分難得,及後董啟章入讀香港大學,碩士研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長篇小說《追憶逝水年華》,這些對了解《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和「自然史三部曲」,以至當中的大世界和綿長的書寫文體,也有幫助,董啟章父親感到香港的工業式微,但董啟章的書寫,不正是手工藝的承傳麼?董啟章在港大得也斯推薦,在《星島日報.文藝氣象》發表作品,從文藝青年轉變成香港作家,而香港作家的生活,就好像董啟章家中一張又用來開飯又用來寫作的枱,不單說明香港人狹小的生活空間,以及人們驚人的靈活度,而香港作家就是在有限的空間裏,尋找創作的領域,一邊忙於搵食,一邊忙於寫作。

在《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的後半段,繼續展現香港作家的靈活一面,例如董啟章透過加入台灣的文壇,得到出版商的大力支持。而香港官方長期沒有支持香港文學的對外翻譯傳播(可以翻查《香港文學外譯書目》一書, 大部分翻譯都是學者和民間自發),但香港文學就透過作家的個別交流,在世界中旅行,例如董啟章的小說《地圖集》,就有日本作家中島京子、學者Anders Hansson 和Bonnie S. McDougall 的引介,也令人感歎夾縫中的香港文學,總是靠有心人一路引介。

思考社會

香港文學不單遊走於世界,也遊走於劇場,董啟章的小說《體育時期》貫徹了他的青春書寫,也不止一次在劇場裏跨越邊界,而劇場就像公共空間,成為年輕人反思抗爭,進入行動生活(vita activa)的演練場域。紀錄片中不單有天星碼頭抗爭事件的錄像,更有舞者帶上V 煞面具,恰恰預示了佔領中環以至雨傘運動,是香港年輕人體現行動生活的高峰。我十分期待董啟章如何用小說回應。

直至目前,董啟章的最新作品是小說《美德》,《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的後半段,有董啟章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活片段,原來董啟章的兒子董新果也有學習攀石,而攀石運動和作家寫作一樣,都是難以持續的活動,攀石甚至令我想起《美德》的石兼美,加上董啟章跟我說過,在咖啡店工作的林秉德,更教人相信董啟章小說的最迷人之處,正正是現實與虛構的對照重像(關於《美德》,可參《聯合文學》第三五七期,筆者與董啟章的訪談)。《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的最後,以董啟章早年的作品《在碑石與名字之間》作結,配合動畫的筆觸,思考歷史、香港的命運、平等或平衡的世界。紀錄片在此時此刻面世,可以說是恰逢其時,沒有早到,也沒有遲到。因為,這裏是香港。

 

* 文章原刊於《明報‧明藝》第49期(2014年12月6日),誠蒙作者允許轉載。

** 香港電台——第一集︰《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上)》
** 香港電台——第二集︰《名字的玫瑰——董啟章地圖(下)》

2 comments

  1. Dear 政恆,

    Thanks for you piece — RTHK forwarded it to me when it was published in Ming Pao.

    I’ll be back in HK in late Feb. Hope we’ll have a chance to get together for drinks or a meal.

    Meanwhile, happy holiday season,

    Evans

  2. Dear Evans,
    see you in feb,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政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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