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洪席耶遇上塔爾──《貝拉‧塔爾,時間的作用》書評

譯/譚以諾

依力‧白蘭力克(Erik Beranek)翻譯了雅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貝拉‧塔爾,時間的作用》(Béla Tarr, The Time After),出版合時。這書確是一項壯舉──去解讀那馬克思哲學家關於匈牙利導演難纏作品中的思想。哲學的文本平常來說也會有多重意義,何況是翻譯的文本。我一頁一頁的把書翻下去,愈來愈清楚,白蘭力克在研讀洪席耶錯綜複雜的文字上下了不少功夫,並清楚指出文中多義的地方。

《殘缺的和聲》一幕

這書簡潔而精巧,讀來像一篇短小的論文,但涵義卻廣大。我每讀一章就需要稍作休息,細思剛剛所讀到的──像塔爾電影角色一般,例如在《殘缺的和聲》(或譯《鯨魚馬戲團》,Werckmeister Harmonies,2000)中,華諾斯加(János Valuska)在發白日夢,被艾斯特(György Eszter)的哲學所迷住。我對洪席耶的文字也有相似的體驗,特別是當他探挖關於宇宙的擬人化目的和理想時,在宇宙中,「人類的說話和姿態就像是動物的說話和姿態」(頁9)。

這書的結構是從塔爾的早期開始,談到他比較「寫實」的影片,在談及塔爾第二時期的主題時適時地提及沙特──藉此轉移到福樓拜和普魯斯特。這時期的主題被形容為形而上的描繪,與藝術電影美學更為緊扣。此外,洪席耶以貝爾的電影把書分成不同章節,但不是直接挪用電影的戲名,而是改了一些興發視覺形象的題目,例如關於「沒完沒了的雨毀滅一切」(頁28)的《煉獄人間》(Damnation,1988)這一章,題目改為「雨的帝國」(Empire of the Rain),而七小時的史詩《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1994)則扣連到「騙子、白痴和瘋子」(Crooks, Idiots and Madmen)。雖然洪席耶在每章中均主要討論一部影片,但他仍然為塔爾其他影片留下空間,讓它們圍繞書中主要的論題轉動。

《煉獄人間》一幕

洪席耶的想像力無疑是詩意的,常常出人意表。有一處他提到希治閣《觸目驚心》(Psycho)的開頭中的瑪麗安(Marion Crane)在酒店房間遇到情人,進而討論《煉獄人間》的開場,以此指出塔爾電影不存在定場鏡頭(establishing shot)。書中也有不少部分討論到塔爾電影中他世(otherworldly)的角色和主題。洪席耶以散文式筆法把塔爾的電影轉化為雄辯的文字,他描述電影中的角色就如塔爾在銀幕上展現給我們般,是多重面向的──揭示所有,同時甚麼也沒有揭示。這些形象好比超自然的實體──像巫師和惡鬼──被放置在層級架構中。在這架構裡,人往往帶著邪惡,就算是狡猾和欺詐,也優於他們要毒害的貓和剷除的狗。然而,天氣才是更大的力量,因為「[……]惡鬼終於不過是霧,是風,是雨,是泥濘,想要穿牆過衣,以致於心中安頓自身」(頁29)。

談《撒旦探戈》(Sátántangó)那章富有互文性,比較木偶奇遇記和鯨魚;談《殘缺的和聲》(或《鯨魚馬戲團》)一章則有很多聖經典故,像拉撒路和地獄之神話,也談到光與暗/好與壞之二元角力,還涉及尼采的畜群精神(herd mentality)。《撒旦探戈》不少部分提到動物,描繪出當中擬人化的傾向──「人形蜘蛛」(頁39)、「男形蜘蛛」(頁44)、「怪物之身體」(頁53)──都是隱喻,悄悄爬到文本之中。作者推崇這些完美典型,從中看出前一章所提及的他世,「沒有身體的面」(頁47)與「動物之吶喊」(頁48)平衡地放在一起,人與動物間的區隔纖細,帶出像貝克特《等待果陀》中的荒謬感──「我們在等那不會來者,但在這兒各種假救世主都會來」(頁63)。

《撒旦探戈》一幕

作者在書的後段回到有機體,匈牙利大平原成為主角,在最深處和最荒蕪的角落包含著動物和人類,「在那兒世界慢慢被固定於凝視中,被銘刻於面上,壓在身體姿態上,去形塑它的姿勢,去製造那屬於身體的靈魂」(頁64)。這些形體永恆地打轉,永恆地輪替,縈繞在我們的視角前,帶給我們不安的想法︰我們是未知的,是不可解的,是他世的。

*題名為編者所擬
**原文刊於Screening the Past ,誠蒙作者允許翻譯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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