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裡的「雲」︰ 蔡明亮的黑暗美學及空觀──以《天邊一朵雲》為例

人們說我的電影很殘酷很絕望,可是我也必須要說,我的電影非常積極,我要你思考:生活是什麼?我們追求什麼?我們可以去哪裡?[1]

蔡明亮的每部作品貫徹以獨特的美學探索生命。他認為藝術是生活提煉,表現隱藏生活背後的黑暗。因此,當我們要進入蔡明亮的電影世界,就不得不瞭解當下的社會狀況和人心焦慮。 

他的鏡頭一直看著台北現代都會,以城市的發展節奏導致人的疏離隔絕:即鮑曼所說的現代性。「科技發展給人類帶來便利,卻把人囚禁在找不到出路的高級監獄中。」[2]「我一直覺得人很苦,這種苦有的是很表象,有的不是,我就想拍後一種。」[3]較少論者從絕望與積極的辯證關係觀看蔡明亮作品,故下文主要以《天邊一朵雲》為例,指出其電影呈現了洞穴[4]的黑暗美學,又帶有白雲[5]的禪宗空觀[6]──筆者稱為「洞裡雲」的景觀。本文並非企圖為蔡明亮的所有作品作整體剖析並下結論,只希望能提供另一種觀看角度,作為理解其作品的出發點。

黑暗美學──洞

故事會讓我們忘記了影像的力量,我整個力量都在經營畫面,很像畫家的方式。[7]

歌德在《色彩論》探討色彩與心理現象的關係,力求以畫面、象徵、敘事捕捉真實的幻想。雖然從光學來看,黑色是光的缺席,但在觀影中,我們必須把黑色視為重要色彩,否則,就會忽略人類的黑暗面,難以創作深刻的作品。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認為黑色所象徵的是寂滅,「黑色是燒焦過後的東西,像葬禮的柴堆上的灰燼,像一具一動不動的屍體。」 [8]觀者可以《河流》的浮屍戲意象作參照。蔡明亮的電影像灰色單調畫,[9]如《天邊一朵雲》中乾旱的城,流淌的只剩下那條漂浮廢料的污水之河。電影場景選取的多半是後工業城市中封閉壓抑的一隅:晦暗、局促、怪異……表達了精神空間的自閉與壓抑。[10]

《天邊一朵雲》承續了前兩部電影的人物和故事,寫色情電影工作者的生存狀態。長鏡頭將絕望的人囚禁在凝固的時間中,簡陋而狹長的樓道場景像一條隔離帶,隔絕了人與人交流的可能,局促的斗室重複上演李康生疲憊掙扎的肉體動作,只剩下茫然無措。俄國權威影評家普拉霍夫認為「肉體是一個秘密,以輕快的情懷折射出人生條件的黑暗和無望。」[11]物質腐化人的靈魂,使人心難以契合,成功的感情交流竟以結局的尷尬粗魯方式完成。蔡明亮正是看到了這一現實,發覺其中的絕望,為黑暗賦形繪色。如李康生身上的螞蟻(佛家常用比喻,是人生苦諦的象徵)、炸了的粉絲與配料(導演曾說他想表現的是欲望覆蓋在純潔的雲上)。蔡明亮利用歌舞中的狂歡與胡鬧表現人物內心的壓抑,讓他們把藏在內心的隱私傾瀉而出。[12]如李康生,像見不得光的怪獸,背上長角,貼滿亮片,從水中冒出來唱〈半個月亮〉,展出他的孤獨。

榮格指「人不是靠想像光明的形象來啟蒙,而是靠意識到黑暗來啟蒙。」[13],至於蔡明亮則曾表示「我拍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的角落。」[14]黑暗對於蔡明亮是一種雙向啟蒙和燭照,這正是黑暗美學的要義:向外看,燭照社會弊端;向內看,燭照心裡暗角。「因廢而生,因生而死」[15],只有打破障礙,才能直指內心──《洞》中房門中央的洞。因此他並不只強調黑色的負面意義,也看到精神啟廸。

 

空觀──雲

在《天邊一朵雲》出現了很多雲,可是它不是真正的雲,它不是我們看到天上的雲。[16]

沒有一種生命是有特權的,人跟螞蟻一樣。你要開始認真看每一個生命,認真看大自然,你會學會很多東西。[17]

電影與時間關係於一切藝術形式中最密切,故導演的工作是雕刻時光,這便涉及節奏。節奏是流經畫面的時間感,依靠的是風格化的表現,而在蔡明亮的作品中當然是長鏡頭與空鏡的運用。

電影中男女主角只有一句對話「你還有在賣手錶嗎?」這暗示了時間的重要性,而他的觀視是一種空觀的方式。空只是一種觀照方式,不能作為審美客體存在,而蔡明亮卻以空觀空:以空明之心賞空靈之境。[18]

「白雲是不自足的,是隨風飄浮」,[19]這是電影的重心。《天邊一朵雲》的開場是96秒的長鏡頭,由空鏡開始,直到1分11秒才出現第一個人物──湘琪。蔡明亮的慢顯示一種不曾被中斷的日常狀態,令長鏡頭隱藏張力和意義,最典型的例子是在鏡頭裡等雲朵飄過,令景象自然生成,這種鏡頭語言讓人屏息凝視,目光緊緊關注天空,彷彿是探索禪意內涵的實驗,產生紀錄片般的真實感,使觀者正視看不見的真實,然後理解和感受,像朱天文所言:「完成了一種結結實實的存在」。[20]這種直接訴諸感官經驗的觀視方式貫徹其作品:《河流》的污水緩流、《不散》的雨水傾落、《天邊一朵雲》的天空靜默……這些視覺象徵的空觀強調對空的知覺,使觀者自然而然地連結生命的困頓與壯美,召喚出各自的精神信仰,是電影珍貴的至境體驗。

蔡明亮曾說︰「看我的電影是一種訓練,會看我的電影就會看月亮,是嗎?如果你常看月亮,也許就會懂我的電影。」[21]在這個消費時代,關於觀影,我們已被荷里活包裝的影音餵養出「純娛樂化」的口胃。幸而,天空或雲始終不是石頭,蔡明亮的鏡頭能把人吞噬,吞噬人的不安,再醞釀出心底的寒,建立深邃的黑暗洞穴,逼使觀者跳出娛樂式的心態,轉向沉浸於電影中的啟示。然後或許會像李康生持刀在瀝青挖取鑰匙,掀開一層層的傷痕,在受創的紋理中,突然自然湧泉,四處橫溢。

註釋︰

[1] 〈慢步電影〉分享講座,法鼓山齋明別苑,2014年2月18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YgLzMAYTtE

[2] 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著,張成崗譯:《後現代倫理學》,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頁5。

[3] 蔡明亮訪問,〈拍電影之於我就像修行〉,《新聞人物》,2010年第7期。

[4] 奧斯維德‧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著,齊世榮等譯:《西方的沒落》,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頁72。該書用文化的種種外在形式來驗證空間是它的內在主題。洞是人類文明在原始時期的庇護所,也隱喻封閉的存在狀態,抑或某種文明的出路,人性的出口,或安身立命的所在。

[5] 史岱凡‧奧德紀(Stephane Audeguy)提出「雲一直瀰漫著西方繪畫中的天空。它是一個繪畫符號學的因素。最初,它被用來使神聖事物出現在現實中(基督升天、神秘主義幻象等等;在文藝復興時期,它的功能變得模稜兩可,因為當時透視模式起調節作用。雲遮掩無法表現的無窮,同時它又指示無窮。在十九世紀初有幾位默默無聞、緘默不語的人散居歐洲各處,他們都抬起眼睛看天空。他們專注看雲,目光甚至帶著敬意;並以一種安然平和的虔仰之心,他們一個個愛上了雲。」史岱凡‧奧德紀著,邱瑞鑾譯:《雲的理論》,台北:貓頭鷹,2011,頁2。

[6] 蔡明亮曾說,「拍電影之於我就像修行,並非是設想一個主題完成就好,拍電影這個動作和過程是最大的考驗,也是最有衝擊力的。」他是虔誠佛教徒,而電影也充滿佛家禪意,並曾表明玄奘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三個男人之一。他成立了蟬劇團,作有劇場作品《玄奘》。

[7] 李世珍、趙世平︰〈蔡明亮 觀眾賞《臉》看不懂〉,《蘋果日報》(台灣),2009年5月24日。

[8] 裔萼,《康定斯基論藝》,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頁58。

[9] Yeh, Emile Yueh-yu and Davis, Darrell William. Taiwan film directors: A treasure islan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19.

[10] 李簡璦:〈蔡明亮的後現代電影世界──從《青少年哪吒》到《黑眼圈》〉,《美學研究》2010年第7期。

[11] 白嗣宏:〈莫斯科影迷拜倒在《黑眼圈》下〉,《民主的困惑: 看懂俄羅斯之二》,台北:秀威資訊科技,2004,頁219。

[12] 為了表達「孤獨」這個主題,蔡明亮反覆地操作著各種手法,試圖抓出自己的風格和調子;歌舞片雖然有趣也看得見創意,但蔡明亮自己並不滿意,認為是一種「節外生枝」。(見遠流《蔡明亮》一書)

[13] 榮格(Carl Gustav Jung)著,楊儒賓譯,《東洋冥想的心理學:從易經到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10,頁258。

[14] 卓伯棠編:《蔡明亮電影講座》,香港:天地圖書,2013,頁3。

[15] 這句借自文章〈因廢而生,因生而死──蔡明亮的《郊遊》與展間影像解構〉,2014年4月1日。http://flipermag.com/2014/09/17/stray-dogs-museum/

[16] 這句來自《郊遊》的記者會,2013年10月2日。

[17] 蔡明亮訪問,《時代週報》, 2014年4月17日。

[18] 空是一種無窮解構的觀照方式,要求觀照主體否定自我。另一方面,空還可以是靈的空間,具有一定的實體性。可參看葉維廉:《比較詩學》,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3,頁145。

[19]〈訪蔡明亮談《天邊一朵雲》〉,《LOOK》,2005年,第4期,頁98。

[20] 朱天文,《新的碑誌》,台北:萬象,1994,頁165-168。

[21] 楊小濱,〈每個人都在找他心裏的一頭鹿──蔡明亮訪談〉,《文化研究》2012年秋,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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