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樂園》:電影史的回望、致敬與告別

在電影開始上字幕時,非常罕見會把剪接指導獨立放在一個醒目的位置,如果真有需要,要不是那位剪接師名氣夠響亮,要不就是對整部電影的製作有著相當關鍵的角色。《軍中樂園》就出現了這個例子:「剪接指導 侯孝賢」。

剪接是電影製作很重要的一環,如果攝影是電影美學的基礎,剪接就是整體視覺結構的調校。剪接可以創造新的意義,譬如蒙太奇的使用;剪接也可能創造電影的風格,譬如緩慢或簡潔的韻律。整部《軍中樂園》以一種在台灣八零年代曾風靡一時的軍教片「報告班長」系列般起了頭,但卻進入了新電影時代導演的時光機裡,如同每個新電影時代的導演們要回顧自身的青春歲月,和那位父親年老班駁的抬頭紋,在那些時間皺摺裡訴說那些關於年少輕狂與血氣叛逆的家族故事。那麼,侯孝賢在《軍中樂園》的剪接,可能就不只有技術上的意義,換句話說,當鈕承澤自1983年接演《風櫃來的人》後進入侯孝賢的世界,直到2001年於《千禧曼波》飾演一名黑道大哥,有趣的是,2002年鈕承澤則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不再只侷限於演員事業,而是擴大了其演藝事業的版圖,成了電視劇和電影的導演。

《軍中樂園》是鈕承澤第四部電影長片,本片在對外提案時,導演曾向資方描述本片是《報告班長》加上《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i],無疑是一部商業類型片的定位。其實,《軍中樂園》不僅是對於台灣新電影的回望,對侯孝賢的致敬,同時是對台灣新電影的揮手告別。題材上來說,《軍中樂園》雖然揭露了六、七零年代禁忌的話題,那些看似混亂與情色的底層歷史,但說穿了,整個影片的歷史經營與《艋舺》的虛構歷史電影差不了太多,想談的是青春輓歌,想說的是純情戀夢。但和《艋舺》不同的是,《軍中樂園》真的引領了鈕承澤進入了平行時空,乘坐太空飛船滑進父親晚年逐漸邁向病態身體之前的意氣風發,拼湊着記憶碎片都為了《軍中樂園》裡老張的臉老張的吶喊。我們不好把《軍中樂園》和侯孝賢《童年往事》相提並論,但也無意追隨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史詩格局,畢竟鈕承澤不是要講自己的故事而已,還是有一個直觀的男性的窺探的欲望。

窺探的慾望,不僅是阿寶旁觀的角度,也是導演鈕承澤看待歷史的性別框架。無論是在觀看萬茜飾演的妮妮,或是陳意涵飾演的阿嬌,在鏡頭裡多次成為慾望的身體,特別是鏡頭搖進了臉部特寫。在無數特寫鏡頭裡,卻有一顆令人驚艷的固定長拍鏡頭。當阿寶來到妮妮的房間,第一次舉起吉他第一次撥了和絃第一次哼唱著 “River of No Return”,這顆長鏡頭,異常冷靜並節制的記錄了美好的瞬間,是本片最為迷人最不搧情同時也短暫回應了侯孝賢的形式,一個長鏡頭的深情回應。令人想到在侯導《最好的時光》裡,第一段「戀愛夢」的結尾裡,偷渡了張震與舒淇六零年代的青春無悔。

然而侯孝賢在片尾又出現了一次,這次是對侯孝賢的告別。「謝謝侯孝賢」,這次鈕承澤第一次沒有在他的片子裡露臉,這也是侯導屢屢批評鈕承澤的電影的其中一個質疑:為何當了導演的鈕承澤,還是放不下銀幕上的自己?然而,儘管他這回第一次安靜的待在鏡頭後面,但是男女主角的純情始終如一,黑色性喜劇的類型元素為歷史妝點了風情萬種的姿態,在那些灰色的男性軀體下,如浮萍般飄在海面上的靈魂,那些從來都不可能真實的夢境裡,鈕承澤最終選擇了抒情的腔調,認真地為他的父輩他的世代演唱一曲「大江東去」,告別了父輩的記憶,也告別了侯孝賢與台灣新電影。

 

註釋︰

[i] 王昀燕,〈我何其幸運,可以面對這個時代:專訪《軍中樂園》導演鈕承澤〉,《放映週報》474期,2014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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