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龍剛

龍剛的電影,我最早接觸的不是其成名作《播音王子》(1966)或《英雄本色》(1967),而是1970年的《昨天今天明天》。那時候我正在讀大學,剛開始對電影產生興趣,有次無意中得知有部舊片是講瘟疫,於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暑假時到香港電影資料館的資源中心找來看。我在小房間一邊看,一邊瞠目結舌。三十多年前的電影,竟然大膽預言香港會爆發一場大規模瘟疫,而我看此片的時候,沙士才剛過去不久,記憶猶新,更感震撼。之後整個暑假,我都躲在資料館的小房間裡,如饑似渴般看了很多由他導演的以及其他的舊電影,漸漸啟發了我對舊電影的興趣。

到了2010年春天,香港電影資料館舉辦了龍剛電影的回顧展,他特地從美國遠道而來。那次我除了在大銀幕重溫了他的多部電影外,亦有幸在座談會中聽到他的分享(亦像「粉絲」般拿了他的簽名),束着頭髮、西裝骨骨的他風度翩翩,跟觀眾談笑風生,令人印象深刻。轉眼間四年過去,再見到他已是上個月,報載他在紐約舉辦的個人回顧展上,從徐克手中獲得「亞洲之星終身成就獎」。照片中所見,他的精神看來大不如前,但怎樣也沒料到兩星期後,他在家中溘然辭世,終年79歲。

在香港電影中,龍剛至少有着三個不同的身份——編劇/導演、演員、監製。三者的重要性雖然有異,卻又互有關連及影響。在未探討他編導方面的成就之前,不妨先談談他其餘的兩個身份。

《播音王子》一幕

首先,龍剛初進影壇,是粵語片的性格演員。他的父親是粵劇男花旦,拜薛覺先為師,但龍剛並沒有投身戲行,而是從事股票工作(即使他從影後,也曾一邊經營股票行,一邊拍戲)。他在工餘為教會演戲時,認識了粵語片綠葉演員馬笑英。在她的介紹下,龍剛才加入了邵氏的粵語片組,後來轉到光藝公司,拍了數十部粵語片,同時亦先後跟隨周詩祿、秦劍導演學習編導技巧。由於他相貌崢嶸,所以通常獲派演出奸角,其中以扮演黑幫首領、癮君子最為膾炙人口。後來,當他執導演筒時,亦很重視演員的表演。蕭芳芳就指龍剛使她「開竅」,使她從中學會如何演戲,而龍剛亦惺惺相惜,讚賞她的敬業精神,在《窗》(1968)和《飛女正傳》(1969)都有突破性的演出。

龍剛導演的作品裡,除了首作《播音王子》以外,其他每一部片,他都會參演一角,時而冷酷無情(《英雄本色》、《窗》的探長),時而忘恩負義(《飛女正傳》的情夫),時而可憐悲慘(《應召女郎》[1973]的患病丈夫),時而以旁觀者的身份(《廣島廿八》[1974]的記者、《她》[1976]的心理醫生)出現。到了最後一部《波斯‧夕陽‧情》(1977),他更乾脆與「長期拍檔」編劇孟君,合演一對導演夫妻。

即使他後來移居美國,仍偶爾參演港產片,最為人熟知的包括《無毒不丈夫》(1981)、《上海之夜》(1984)、《黑俠》(1996)、《黃飛鴻之西域雄獅》(1997)等,最後一部是2002年的《衛斯理藍血人》。另外,他亦曾為西片客串。

《飛女正傳》一幕

除此之外,龍剛曾經出任監製。雖然他監製的電影就只有一部《愛殺》(1981)(他也在片中客串一角),而且電影本身的成績亦不佳(美術除外),但此片的導演譚家明、編劇陳韻文,都是香港電影/電視「新浪潮」的重要人物,影片可謂見證了新、舊兩代影人的交替。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愛殺》的出品人唐書琨(唐大煒),是女導演唐書璇的兄長。龍剛與唐書璇,兩位都是六、七十年代游走在主流以外、特立獨行的導演(同樣在當時受到很多不公平的評價、待遇)。讀龍剛的口述歷史,才知道唐書璇從美國回港籌拍處女作《董夫人》(1970)時,秦劍曾叫龍剛幫手做前期工作,不過他跟著名的印度攝影師舒寶拉圖‧米達拉(Subrata Mitra)不咬弦,結果很快便離開片組。他向唐書璇提出不用在片中具名,所以在影片的製作名單上,找不到他的名字。

《應召女郎》一幕

回說他的導演生涯,跟同時代的國、粵語片導演相比,他的產量並不多。從1966年至1977年間,他一共只拍了12部電影,差不多一年只拍了一部電影(所以那時他的電影宣傳語正是「名導演龍剛一年一度精心傑作」),一方面是他對製作要求特別高,也相信是他有正職在身,自顧不暇的緣故。

當六十年代後期,粵語片面對國語片(以邵氏為首)的步步進逼,龍剛的電影確實令觀眾耳目一新。首先,他在分鏡、演員調度、剪接等技術方面,皆出色可觀。他尤其擅於處理群戲,如《飛女正傳》、《昨天今天明天》、《應召女郎》,就活用平行剪接的手法,有條不紊地交代一眾主角及事件。

當然,他更厲害的地方,是富前瞻性的視野與深厚的人文關懷。雖然粵語片一直以來都具有人文關懷的傳統,但關注的主要是廣大的貧苦大眾,又或諷刺、批判資本家,卻甚少探討身處社會邊緣的一群,亦遑論觸及建制(粵語片往往強調低下階層自身團結互助解決困難,而極少把問題訴諸政府)。然而,六十年代中以還,香港在政治、社會上的矛盾越趨複雜,「戰後嬰兒」逐漸步入青少年時期,對社會充滿好奇和不滿,傳統粵語片無疑已經未能適應時代的轉變。

相比之下,龍剛緊貼城市脈搏,以認真嚴謹的態度,探討種種富爭議性的社會問題,關懷釋囚(《英雄本色》)、盲人(《窗》)、邊緣少女(《飛女正傳》)、妓女(《應召女郎》)等備受忽略的「弱勢社群」。他的電影往往強調事前的資料搜集以及相關機構的支持(如釋囚會、盲人院、感化院、衛生署),這都是過往國、粵語片鮮有的做法,加強了故事的寫實性。如今回望,龍剛可說是香港人對本土意識與身份認同追尋的先行者。

《昨天今天明天》一幕

到了《昨天今天明天》,故事改編自法國小說家卡繆(Albert Camus)的名作《瘟疫》,描寫香港突如其來發生大規模的鼠疫,最後要靠官民團結一致才使香港回復生機。從題材到製作上,《昨天今天明天》絕對是一次極其大膽的壯舉。之後,他的野心越來越大(從負面角度看,某程度亦可能反映了經濟起飛下香港人的自我膨漲),把目光放到香港以外的地區,如《廣島廿八》遠赴日本,探討原爆後遺症的問題,帶出反核的訊息;《哈哈笑》(1976)講外星人降臨宣揚大愛;《波斯‧夕陽‧情》寫伊朗少女介入香港明星的婚姻。這些電影雖然水準參差,但依然創意十足,同時教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和膽識。今天我們面對的問題並不比當年的少,但有電影人會開拍電影,關注香港的貧富懸殊、地產霸權、政改爭拗等問題嗎?更遑論遙遠的福島核事故、以巴衝突了。

龍剛的人文關懷,往往直接見諸於其作品中一些人物身上,如《播音王子》的老師、《英雄本色》的釋囚會主任、《飛女正傳》的女童院院長、《廣島廿八》的記者,他們都是滿腔熱誠,充滿同情心與使命感。與之相對的,是上流社會與建制中人的偽善、自私、冷漠。《播音王子》的駱恭與《昨夜夢魂中》(1971)的曾江,都是從社會名流晉身為市政局議員,可是,前者為了名譽,極力阻止女兒與「播音王子」謝賢相愛,後者則背着妻子胡燕妮外出拈花惹草。至於《英雄本色》的呂探長(龍剛飾),對李卓雄(謝賢飾)的壓逼,其實不下於要脅李重出江湖的黑幫首領獨眼龍(石堅飾)。即使李卓雄有心改過自新,呂探長也認定他「賊性難改」,處心積慮要他再次落網,又指責釋囚協會「勞民傷財」,專門跟警方作對。影片最後一幕,呂探長與釋囚會主任(嘉玲飾)在高等法院(即前立法會大樓)前分道揚鑣,正好暗示兩種立場不能共融。龍剛一方面愛說教,但同時也十分清醒,這種對立及無力感,一直都是龍剛電影的調子。然而,從《珮詩》(1972)開始,他逐漸沉溺於宣揚泛愛及宗教情操,結果反而變得犬儒,說教亦越來越蒼白無力,由是被人譏諷他是在「講耶穌」。

《英雄本色》一幕

當然,單憑他前期的幾部傑作,已經足以教人佩服了。《播音王子》公映時,《中國學生周報》諸君就為此議論紛紛,視他為粵語片的新希望(另一位是楚原)。而他也是少有的一位導演,積極與當時的「文青」接觸,譬如找金炳興、林年同為《飛女正傳》編劇,又找西西(筆名「陸華珍」)與他合寫《窗》的劇本,後來再找她寫《昨天今天明天》初稿。當然,他的《英雄本色》更是影響了一整代影迷,後來吳宇森受他啟迪的重拍版本,又造就了另一部港產片經典。

不過,另一方面,龍剛與他的電影也是經常惹來爭議。《英雄本色》公映時遇上「六七暴動」,他就曾被質疑是「港英特務」。更嚴重及不幸的風波是《昨天今天明天》,被左派點名指摘影射「六七暴動」,結果要大量刪剪(被刪接近30分鐘)及改名才獲准公映(整件事情的原委,至今仍存在不少疑團)。到了《廣島廿八》,他又被指是「漢奸」,美化及同情日本的侵略行為。

慶幸的是,隨着時間過去,種種卑鄙、無理的攻訐,還是不能抹殺一位傑出作者的成就。而他最後能夠見證自己的作品得到廣泛肯定,相信也算是無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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