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青春,說自己的故事 ──專訪麥曦茵

訪問︰蔡倩怡、陳芊憓
整理︰蔡倩怡

若論近年的新世代香港女導演,麥曦茵確實是其中最受注目之一。2008年,麥曦茵憑首部長片《烈日當空》,以二十三歲之齡在本地影壇嶄露頭角。六年過後,拍過《前度》(2010)、《DIVA華麗之後》(2012)等長片,亦為港台節目拍攝短片《幸福的旁邊》,在網上造成迴響;今年,麥曦茵沿用《烈日當空》中的大部分新演員,拍了《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學會》(《曖昧不明》)—— 一部有關青春的作品,彷彿回到原點。大抵很多人也不明所以,麥曦茵卻處之泰然:「《曖昧不明》是一部不理任何人目光的作品,很多人覺得我應該拍大片,問我為什麼『拍返轉頭』?為什麼又是拍他們?但我覺得,有什麼所謂?有誰說過你拍過一樣東西以後就不能再拍?有誰說過不能重新開始?」或許,麥曦茵本身的創作歷程已充分演繹了這時代「青春」的本質:堅持自我,抵抗成人世界「前進」的預設,拒絕被收編。

相信新演員

如果有留意麥曦茵的近況的話,大概不會對《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學會》這個戲名感到陌生。自《DIVA華麗之後》,一直未聞麥曦茵有什麼最新的拍攝計劃,卻見她不斷在社交媒體(instagram)上載「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學會」的「金句」,才知原來這是她最新的作品。《曖昧不明》由香港電台提供資金拍攝,在今年的夏日國際電影節上映導演版。《曖昧不明》讓人聯想到《烈日當空》的延續,由校園走到社會,年青人繼續面對殘破不堪的社會制度。而戲中的演員仍舊是麥曦茵的班底:林耀聲、王敏奕、盧鎮業及梁曉豐等,採用新演員已成為麥曦茵作品的重要特色,貫徹其青春的主題。「在這個時勢,當大家都渴求青春片,但沒有青春偶像的時候,我都幾想嘗試用一班新人重整或做一些表演,看看是怎樣的。《曖昧不明》中大部分演員都是《烈日當空》的演員,他們各自有個別的potential,個別的能力,只是真的缺乏青春片casting的機會。」

王敏奕

麥曦茵在2012年組成了製作公司「Dumb Youth」,繼續與《烈日當空》中的新演員合作不同計劃,與他們在studio中相處了兩、三年,亦了解他們的個性特質,遂合作拍攝了《曖昧不明》。麥曦茵認為,這個班底與她合作多年,同樣需要改變與轉型,所以她最開心是自己的班底能在並非其執導的作品中擔演——林耀聲最近便接拍了浸會大學的作品《點五步》,更擔演主角。在固有的演員班底以外,麥曦茵亦喜以直覺選用新演員:「《曖昧不明》中飾演何花的新人(高凱琳),是她在網上傳照片給我casting,我覺得這個女子的樣貌很得意、很特別,於是我就叫盧鎮業幫我到澳門找她。」而另一位飾演李彩華一角的黃溢豪,亦是麥曦茵認識多年的新演員。

但麥曦茵坦言,堅持用新人,成為其作品尋找資金的最大障礙之一。她提到,早在《前度》已想起用王敏奕當主角,但最終被否決;而拍攝《幸福的旁邊》時亦同樣被質疑起用盧鎮業作男主角。但事實證明,《幸福的旁邊》中盧鎮業演出「表弟」一角廣受歡迎;王敏奕同在電視劇集出演要角而漸受注目。麥曦茵認為這恰好反映了起用新人的艱難之處:「我永遠不能拍出來,你就無法相信那位新人能夠演那部戲,而只相信以往的演員。這樣便很矛盾了,究竟我要讓你先相信,還是先拍出來?為什麼不能給予機會下一個generation?為什麼你們大人就能夠決定不能用新人,我們自己想做一些想做的事卻不能?你們不相信我的眼光,我的vision,我就找願意相信的。」

江嘉敏(左)與PlayTime的梁曉豐(右)

跳躍的敘事方式

麥曦茵幸獲得港台的信任,有很大的自由度拍攝其新作。除了大膽地全以新人擔演所有角色(只有林二汶客串一角),更在拍攝前仍未有完整劇本,形成《曖昧不明》中跳躍式的敘事結構。「我腦袋裡是有一個藍圖,有一個設計了的時序,但我會不斷修改。」麥曦茵指出,原本港台五集的版本是以每個人物來劃分結構,但麥曦茵在導演版卻重組了整個敘事結構,拼湊出一個獨有的青春版圖。談到沒有完整劇本的拍攝方式,麥曦茵也直言自己很大膽:「拍之前會有一個大致的flow,我會跟每一位演員討論角色的人物性格。我通常在寫的時候會以一句說話展開一個處境,然後多數是有當天的劇本,是一張紙,但他們事前均不知道。通常當天有那張紙後,就會依據著那張紙,stick with那些對白。如果在現場有空缺的時間,想不到下一場拍攝什麼時,我就會撕一張紙來寫,寫完就講。」

《曖昧不明》另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是以年輕人流行的自創hashtag來串連,讓電影中對白「金句」連連。「我覺得hashtag是一種很有趣的文化,那種斷裂式文字的功能很得意,串連起一堆無關聯的事物,那種碰撞吸引你按入去看很多無聊的東西。我自己也會開始嘗試玩hashtag,經常在instagram create一些沒人用的hashtag,那就成為了你自己的brand。」麥曦茵將青年世界的話語融入敘事結構,同時結合自己的經驗,以青春的方式去說青春。電影中有不少類似的「麥曦茵式」註腳,例如出現很多「金句圖片」,如同將instagram的世界具像化,道盡青年生活的日常。她分享道:「我會透過生活一些case去發展出一句statement,那張圖片就是結論,或者一個佐證,有助大家思考關係是什麼。」

麥曦茵的電影從來也不限於一種敘事方式,無論是她的個人作品,或是她的編劇作品,也能夠觀察到她嘗試改變固有的電影敘述模式。原來這亦跟她堅持自己的創作方式有關:「我不是強烈地認為一定要採用這種方法,但我覺得我說故事的方式就是這樣,我只是尋求我說故事的方法。例如《前度》的敘事跳來跳去,那是屬於我說話的方式,為什麼不能這樣說故事?而《DIVA》趨向較成熟、較接近大眾口味的說故事方式。《曖昧不明》則挑戰觀眾理解能力的敘事方式,時空的跳躍是讓很多人看不明白。但我是不能做到完全的商業電影,因為已經有其他人在做,而且比我做得更好,他們有更好的資源、攝影及方法去做,能夠做到完全的商業電影。但我的獨特之處卻並非如此,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說故事。但我會追求一種更有趣的說故事方式。有趣,但不商業。」

青春殘酷物語

麥曦茵堅持用新人,大膽地實驗敘事方法,創造了一個完全青春的視野。首作《烈日當空》被指是陳果《香港製造》(1997)青春哀歌的延續,以青年的困局述說香港未來的幻滅。《曖昧不明》雖同樣指向青春,但其困惑痛楚卻與《烈日當空》屬不同面向。《曖昧不明》猶如將《烈日當空》的青年帶入社會,逼令他們直面生活的挫敗。「《曖昧不明》中的角色都很單純,他們並非追求曖昧,而是逃避現實。他們沈浸在曖昧之中,享受那種不確定的狀態中,是因為他們目睹現實的殘酷。」

青春是過渡性的階段,在步入成年軌道以前,青年繼續在未明的曖昧世界中狂歡。然而,當青春面對成長,曖昧亦隨之破裂。麥曦茵形容,她所描述的青春十分單純。例如盧鎮業一角,是一個坦率表達自我的人,染金髮,包裝自己,只是一種「我就係咁,唔好行埋黎」的赤裸、俐落。但當現實逼近,她關注的是年青人身處其中的狀態。「我覺得《曖昧不明》是很忠實地面對年青人,他們不是壞透的人,他們會去愛,只是缺乏勇氣去committ。他們每行一步也很憂慮,很膽怯。因為他們已經二十六、二十七歲,那種under三十歲,然後開始驚自己步入mid-age,步入危機的狀況,便會更加渴求穩定,而殘忍的說話便會講出口:我身邊的人已經結婚生仔、開鋪頭,他們有生活,我還在做什麼?我仍在等你,我不等了。那些殘忍的東西被挖出來,曖昧便會變得不再可愛。」

《烈日當空》中仍有父母、教師等成人角色的設定,但在新作《曖昧不明》中,成年人卻缺席。麥曦茵解釋,成人世界的殘酷陰影仍隱隱存在於暗角。「其實《曖昧不明》的角色暗裡仍是有家庭負擔的,例如他們會想,我去英國讀書是自己賺錢還是家人給一半?他們有思考這些問題的,只是我選擇不去呈現。林耀聲最後說:『我要給家用』,其實這是他們最大的concern,只是他們在電影中沒有說。這些都是暗藏在我們的青春裡,但我刻意沒有呈現父母、家長,沒有人去干預他們的青春與生活。很大的原因是我很怕一部電影去講道理,或者告誡你路應該怎樣走,生命應該如何。如果當我置放一個大人進去,難免就會變成道理的滲透。而電影中角色的對白與呈現也不是道理。」

三十歲的關口

由《烈日當空》最後暗示主角前往朋友的葬禮,坦然面對過去;到《曖昧不明》最後,李彩華一角強調做自己想做的事,暗中道出:「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們要move on」的訊息,麥曦茵作品中的青春本質依舊是:即使現實殘酷,我們仍然前行。她談到電影中其中一句對白「我地冇辦法回到以前,但冇人講過我地唔可以重新開始」:「這是一句雙重否定句,根本他們說的時候也心虛,但即使關係停滯不前,我們仍然走下去。這種很卑微的決心就是二十多歲的青春,我明明有夢想但我不敢大聲說;我愛你,但不敢大聲說,但我會繼續愛你,這是他們卑微的勇氣。成年人的想法會是:你做得不開心,不如唔好做;或者是,為什麼不去做?做有很多方法,然後便開始教你很多方法。這便是兩者的分別。」

青春難免需要move on至成人世界,三十歲是一個重要關口。麥曦茵由二十三歲開始拍電影,眨眼間已行將三十,電影中面對現實的頹敗,亦讓人聯想到是她的自況。她說到:「當你一經過三十歲的關口,你便變得踏實。你一過了某一個關口便需要確立自己一些事情,知道不能這樣下去,而由二十一歲至二十九歲這個階段就是不斷去遭遇uncertain:突然有人找我寫劇本,我就消失三個月;真的窮得要命,我便走去餐廳賣咖啡、賣蛋糕,那時剛拍完第一部戲,我真的沒有思考過。那種沒有思考過,是我容許自己不去思考,容許自己犯錯。因為我未感受夠青春。生命是可以playful一點。」因此,她笑指,三十歲以上的人會看不懂其作品,《曖昧不明》在電視播放時更應該加上「本節目不適合三十歲以上人士觀看」的指引。不明,因為麥曦茵仍然站在青春的一邊,尚未越過關口。「我從來不會以一個大人的角度看年青人,這個是屬於我的uniqueness。如果以大人角度拍的青春片那就是拍給大人看的,三十歲以上的人看只是回望、懷緬,並非如二十多歲的人看時會覺得:你在講我。我的電影是『ing form』,我是跟我的電影同步。」

《前度》劇照

黑暗的創作時代

在整個訪問中,我們大部分時間也在談論《烈日當空》及《曖昧不明》,對於另外兩部作品──《前度》及《DIVA華麗之後》,麥曦茵似乎不願多談,只說道:「那時好像掉進黑洞裡。」拍攝《DIVA》後,麥曦茵患上抑鬱症,她回憶道:「《DIVA》是一部qualified的作品,它不是差;但最大的問題是它讓我不開心,不夠青春,有一種老氣橫秋,扮大人的感覺。但我不是想這樣,我是想要青春。」歷經抑鬱的深淵,久未有新作的麥曦茵,終於與旗下Dumb Youth的成員拍攝《曖昧不明》而排解鬱志,重拾青春的氣象。「拍攝《曖昧不明》是很輕鬆,我可以完全不去想演員如何看待我,因為我認識他們;我完全不用想向誰人交代,只是拍了一部如實地向觀眾交代的作品,回應觀眾。其實是很自我中心,沒有負擔。」

雖然脫離一個商業電影的框架,麥曦茵卻直言,拍攝電影從來不能完全自由,任何拍攝模式也有規矩與框架,只視乎你個人的選擇與喜好。「很多人會很容易地假設,或以外界的角度去判斷一個人在做什麼,但其實這並非關乎成功與否,而只是喜好。喜好是在這一刻我覺得可以做這件事。到國內拍戲是一種選擇,能做市場上的商業作品的導演有很多,做得比我好的更多,我不害怕去挑戰自己,但我目前,比較想做的,是關於這城市的特定族群的狀況,我想寫香港的少年教導所、受歧視標籤的年輕人;也想寫關於越南難民的下一代在香港的狀況,愛情片還是可以做,但我希望我日後能再對自己更堅定,在維生之餘,更能堅守:我關心什麼所以拍什麼的理念。」

《DIVA華麗之後》

青春電影的新時代

若將麥曦茵的青春電影置放到香港的青春電影脈絡中,可以追溯至一種青春想像的變革與轉型。從以往七十年代青春片中成人世界的操控與收編,到八十年代青春片中毀滅式的爆發,麥曦茵的青春片揭開了一個新時代:一種內鬱式(melancholic)的青春話語。同時,其作品中年青人的覺醒或蛻變都是自主自決,亦確立了青年的主體位置。談到近年香港青春片盛行,麥曦茵認為不能將「愛情」、「夜蒲」片與青春片混淆:「嚴格來說,他們並非具體地針對青春,但我的立場與命題也是針對青春,反而愛情不是太重要。《曖昧不明》不單是觸及愛情,而是在講一種loser的狀態,『我住新界出唔到銅鑼灣』的青春。而且我是明確地指向香港。我很具體地想拍攝一種『香港青春電影』,我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種類,但我就做了這種種類出來,而其他人將我收歸在哪一種分類也沒所謂。」語畢,麥曦茵馬上想到青春片的「代言人」黃修平。「《狂舞派》是青春片,《魔術男》也是青春片。我覺得拍青春片是需要你很有童心才能做到,黃修平是一個很有童心、很浪漫的人。」黃修平的青春片指向青春的正面特質:陽光、浪漫;而麥曦茵卻恰好相反,呈現出青春的黑暗一面。

《曖昧不明》過後,麥曦茵仍有數部作品同時進行,例如《做世界》、《少年監獄》、《兵》及《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協會》,同樣繼續圍繞青春主題。《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協會》是《曖昧不明關係研究學會》的續篇,麥曦茵提到可能會增加新角色,會講多一些角色們進入社會以後的遭遇。《兵》則指涉時下流行用語「觀音兵」。而《做世界》則早於拍攝《烈日當空》後已有一個大致的框架,當時名叫「香港暴動」,2010年已寫畢劇本。麥曦茵提及,「《做世界》也是一部青春片,是講發生在殯儀館裡的一段青春故事。『做世界』指向世界殯儀館,另一重意思是make a new world。講一班在社會上不被認同的人如何利用音樂做革命。」《做世界》當年未能成功開拍,主要由於政治原因,麥曦茵直言被問及:「是否想以後不能返大陸?」如今正是本地政治波譎雲湧之時,但麥曦茵要說的,仍然是年輕人如何參與革命。「《做世界》想說年輕人如何看現今香港的政治事件,利用音樂去make noise,voice out問題在哪裡。是一部極盡黑暗的作品。」

麥曦茵未必如《香港製造》般將青春炸彈擲向社會現實,同歸於盡。但她的作品中,年青人鬱悶,憂傷,裹足不前,正好道出了香港面臨的糾結無力。久久不散的政治陰霾盤結在我城上空,尤其壓在年青人身上。麥曦茵的「青春」坦誠地呈現各人無力的狀態,當成人世界千蒼百孔、無可進退時,內鬱無語的青春更能讓我們看清世界殘忍之處。


標籤: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