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急讓》:自由房市(事)與中港關係

卓韻芝的中港合拍片《失戀急讓》(大陸片名《臨時同居》)不單是齣拍出港味的都市浪漫喜劇,更隱含香港讓人擔憂的自由困境與政治現實:雖稱自由,但不民主。全片表面由房市(事)貫穿,其實暗地談自由,圍繞地產經紀項少龍(張家輝)開展。龍將「盡做」(try my best!)掛在嘴邊,代表典型的香港人,現實趨利,他的「盡做」,不是「搏盡」的積極奮發,而是政經現實下只能「盡力做」的妥協求存,沒有靈魂,沒有自由。龍離婚,有空姐女友(胡杏兒)。龍求婚一點不浪漫,像帶客戶看樓一樣帶空姐看「坐擁新西蘭景致」的未來新家,但「新西蘭」其實是荒煙蔓草。空姐下最後通牒:一千呎豪宅,一年內,否則一拍兩散。為了娶空姐,龍得將身家翻倍,怎麼做?炒房,而且得炒豪宅,才賺得快。這個聽似荒謬的編劇假設,隱含對巨型資本,尤其是大陸資本的焦慮與著迷,因為在許多香港人的想像裡,豪宅只有大陸人買的起。

於是龍開始找投資夥伴。前妻女兒阿黑(Angelababy)獲母親贈上水居屋,卻不願住(是不是因為上水離羅湖只有一站,太近大陸?),龍教她「投資財富就是投資幸福」。手下的大陸實習生Very(歐豪)是富二代,來香港「體驗生活」,龍教他「炒樓就是體驗香港生活」。剛離婚的鄭秀文找房,對「無雙臺」眼睛一亮,下一幕就是四人一起蓋章,共同買下「無雙臺」一個豪宅單位。蓋印印泥的風格化視覺加音效,像一灘血漬黏膩濺起,要不是受喜劇類型限制,還以為卓韻芝打算走彭浩翔《維多利亞壹號》(2010)的腥風血雨或浮士德出賣靈魂之旅。

龍帶頭合資買房是經濟需要迫不得已,為了合理化還找來張學友客串律師,一切都是法律協議,不帶任何感情。既然是投資,龍規定大家不得自住損耗,但恰逢政府打房,豪宅賣不出去,鄭秀文破壞約定,四人乾脆同居!從買房到同居的情感轉折非常突兀(空姐怎會同意男友跟鄭秀文與Angelababy同居?),之後另一場張家輝鄭秀文愛情萌生也欠缺說服力,感情戲可說是《失戀急讓》一大敗筆。同居意味著犧牲個人自由,一般情況下有感情基礎才同居。「臨時同居」的四人組合卻只有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女(編劇並沒加入兩人擦出火花的可能),使得四人放棄自由不合常理,到影片快結束觀眾才會知道鄭秀文加入其實有感情因素。卓韻芝暗地裡談自由,可從豪宅客廳擺設一片關鍵木板看出:The next best thing is to be free,鏡頭不停帶到,讓觀眾不得不注意當中不自然的英語語法,中文字幕翻「自由最正斗」(The best thing is to be free)是錯誤的。這句拗口英文關鍵的“next”一字字幕沒翻出,翻出來就明白《失戀急讓》的潛台詞不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而是「自由好歸好,隨時皆可拋」,為了大陸崛起熱錢,殺頭顱灑熱血賺錢,犧牲點自由也無妨。合拍片談佔中真普選太敏感,香港自由是自由行與自由經濟。兩者本質不壞,卻直接間接促使房價租金瘋狂攀升,使得街坊小店一間間關門,老百姓賠上大半生的自由貸款供樓,還得安慰自己「不是為了錢,是為了自由」。

Angelababy在片中扮醜,形象自由,一幕竟在客廳抽起水煙,吞雲吐霧搞得豪宅烏烟瘴氣。港片抽煙不稀奇,抽水煙的迷幻氣息倒第一次見。但編劇另一大敗筆是讓她援交,如果她真想賺快錢,一開始又怎會當快遞員,後來又怎會在貨倉工作?電影音樂的運用也差強人意。鄭秀文結婚紀念日當天,在廚房忙進忙出做杯子蛋糕、果凍,期待前夫回心轉意,音軌響起英國前衛搖滾先驅Procol Harum樂團1967年的金曲〈比蒼白更白〉(A Whiter Shade of Pale)。前衛搖滾(progressive rock)發跡英國,以嚴肅音樂探討哲學命題,自覺地使用古典音樂或爵士樂,一首歌常是一段旅程。Melody Maker樂評形容〈比蒼白更白〉是隻「美麗的獸」(a beautiful monster),當中頑固低音靈感來自巴赫G弦之歌(Air on the G String),原唱Gary Brooker現代靈魂樂的蒼涼嗓音詮釋,使全曲聽來像帶迷幻氣息的葬禮進行曲(a funeral march)。《失戀急讓》沒用「美麗的獸」,而選用了Annie Lennox的翻唱版,女聲表達女人心聲,陪伴鄭秀文挽救婚姻的徒勞。但音樂雖好聽,配上作蛋糕的動作卻不知所謂,能有的解釋是為了回應阿黑抽水煙,同時讓音樂催化鄭秀文與張家輝的感情戲。前夫自然沒有回來,龍安慰鄭秀文「我知道妳今天很不開心」,正當觀眾嗅到一絲溫馨浪漫,下一句馬上接「千萬別燒碳」,會影響房價。這麼冷血的話說完以後,兩人竟然莫名其妙上了床。錢與房成為浪漫的奠基與奠儀。

《失戀急讓》將大陸(人)描繪為香港的救星。龍期待富二代Very的爸爸出手買豪宅,黃子華將畫廊老闆女兒(何穗)當作自己後半生的希望,最後當Angelababy為義氣拒絕四千萬,龍40歲被炒失業,失去空姐女友,四人的炒房夢破滅,電影不知如何收尾,竟出現了比Very爸爸更有錢的姜武客串的富豪。希臘悲劇難以收場時,會懸吊機器神(deus ex machina)以救眾生,《失戀急讓》則想出「中國神」(deus ex China)乘私人飛機抵達香港,讓缺乏chemistry的張家輝與鄭秀文終成眷屬,Very與Angelababy則遠赴非洲當背包客,所謂「自由戀愛」其實奠基在經濟基礎上。在這麼一部反浪漫、反自由,服膺經濟價值的電影裡,看到建制派反佔中的葉劉淑儀出來客串,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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