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講上癮:評《性上癮》

繼情色大師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和巴大耶(Georges Bataille)之後,來到現在這個色情產業賁張蓬勃、性態度開放的年代,我們還如何寫出不落窠臼、極盡挑釁性的情色作品? Lars von Trier的最新作品《性上癮》(2013)是他「抑鬱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正正切入這個經歷過革命、世俗化和現代化洗禮的思潮之中。《性上癮》的野心相當宏大,長達四小時,故事圍繞著由Charlotte Gainsbourg飾演的Joe,她自認好性成癮,將她一生的故事告訴初相識的Seligman(飾演的Stellan Skarsgård在本片的演出中多了圓滑,少了陵角)。

文首的問題不是說這些情色大師預示了我們現在對性隨便的態度。相反,當性不再是禁忌時,我們更難追上他們放浪形骸的激進和浪蕩。薩德將殘忍視為個人享樂的唯一道路,他很早已對建立現代社會提出挑戰,這社會視離苦得樂為每個人生活的基本目標。如果宗教只是假象,我大可以完全自由地追求最極端的快樂,即使這意味著其他人要為我的享受而死。巴大耶作為薩德在當代的唯一繼承者,將問題的方向倒反過來,對他而言,反而是神聖這個原始的概念,使我們欲求,犧牲和逾越他人而來的痛苦,以將神聖這個虛幻的概念透過儀式變成真實。沒了宗教的體制基礎後,情色經驗再無功能,而這本質就只可以在肉身退敗萎靡的狀態中體現。這些大師多少不願意正視探問社會本質這問題對其思想的重要性,但在他們的思想之中,他們依然在探問。或者這正是他們興趣的對象使然:性說到底關乎關係,關乎個體與另一個同樣單獨個體的結合,二合為一。

故事分成多個章節,中間多有跳躍、剪接和回溯,由女主角Joe孩提時代的性實驗一直到她成人之後更大膽的經歷。小時候她已經知道刺激性器的愉悅,到青春期(少年Joe由Stacy Martin飾)急欲擺脫童貞之身而求助於完全不相識的Jerôme(Shia LaBeouf飾)。他們第一次性邂逅令她非常失望,彷彿預告了他們後來的關係-—短暫、欲求不滿、而且草草收結。博學的Seligman以數學、宗教、文學與音樂在她的故事中加上註腳,用知識層層疊疊地編織成充滿象徵和暗示的網,目的不在為一個女性的故事賦予知性的高度,反而是在多重的離題中為她的敘事注入新的動力,如用兩個鍋爐推動一架列車。他提醒我們Jerôme抽插的次數剛好是斐波那契數列(Fibonacci sequence)裡的數字:由0和1開始,將之前兩個數字相加之和便得出下一個數字,直到無限,一如開天闢地的創世紀。

Joe與Seligman漸漸發現大家都深陷在他們創造的敘事漩渦之中,令電影的第一部有種友善平和的氣氛。對話不是那麼單純的;語言將我們思緒中最內在之處揭露出來,給予可感的形式。(羅蘭巴特就曾寫道,語言是一層皮,我們以此互相磨蹭。)對話中總有一層隱藏而挑逗的張力在擺動,薩德以毫不遮掩的方式表達出來。他筆下的性描寫都是以對話寫成,《閏房哲學》(Philosophy in the Boudoir)甚至全文都是對話體。在蘇格拉底建立的哲學傳統中可見,對話在西方哲學之始早已是知識的途徑。在這個傳統裡,追求知識不是唯我獨尊,亦非循循善誘,而是發問者與對答者之間的交戰,雙方都要為自己辯護,否則就要投降。於是,電影所問的問題即是:性欲的追尋與知識的渴望是否同一?對話與性真理或哲學真理之間的有甚麼關係?

電影裡敘事的二人像是彼此的鏡像,困於自己各自追尋的領域之中。Joe找的是女性性愉悅的秘密,這個秘密一直是困擾天下男性的艱難問題。在電影中承認自己是無性者的Seligman,則沉迷宗教系統和知識層面的追求。不難看出兩者在得不到自己欲求之物的焦躁沮喪。這種欲望與滿足的結構常被視為見於女性性慾體系:要近了,對,差不多,但永遠不能命中要害,然後一走偏就沒了。這種經驗裡充滿疑惑和歧途,任何人如果在抵達神秘不可得的絕對彼岸之前停下,也沒有任何不是之處。

在兩者之中一直沒有現身的正正是愛,也是整部電影的「缺席的中心」。雖然Seligman沒說,我們從他房間的佈置中可見他是獨居的。另一方面,Joe不滿現代文化沉溺於愛,當從前看法與她相近的女性朋友對她耳語說「the secret ingredient of sex is love」時,她不怯於顯露她的敵意。事實上,她朋友所說的,是愛中靈肉合一的經驗,而Joe在戲內所做的大都是反抗這句似是而非的話。她在性欲張狂之中所顯現的是靈肉分離:如果終極的滿足來自物質存在與精神本質之間的結合,我的抵抗在於否認精神的存在,方法是令所有身體對我而言都是絕無分別的。Joe安排約會時擲骰子做決定,完全將私人感情置之不顧,他人性格中所有獨特之處變得無關宏旨。在人類性欲中總有種危險的傾向,將其他人約化為達到目的的手段,摒除其他人作為與自己相異的獨特性。人赤裸的身體本無身份可言,只是一束物理觸感,與其他存在於物質世界中的其他物件沒有分別。然而,這公式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假若靈性經驗中最神秘的內在不能透過物質表達,哪會如何呢?

物質與精神之間關係何在?H先生是一個有婦之夫,與Joe有一段關係,甚至願意為她抛下家庭不顧。Joe本來只是想找個方便的藉口與他分手,結果是H太太與她三個孩子在知道他們的父親要離開他們之後,一起衝進她家裡。H太太起初出奇地冷靜,要求要看看那張事發地點的「淫床」,然後在眾人面前徹底崩潰,煽情地告訴三個孩子父親拋棄他們只是為了這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其實還有數之不盡的男伴——一切一切都令整個場面和背後的婚姻生活,顯得荒謬絕倫,而全世界面對此情此景均無可規避。H先生對婚外世界的浪漫想像徹底破滅:他不論對眼前的少女還是共枕多年的妻子其實都是一無所知,而如果在婚姻約束之中的性、丈夫和父親的角色是絕望地苦悶,那麼H先生的越軌其實亦只是買個假象。我們看見整個資產階級婚姻的藍圖:在世俗化的婚姻裡,表面上平等的個體締結的婚約,必然是某種商業合約,建基於交換和承擔(性、繁衍和照顧後代),一旦這些承諾破裂,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他人身上追求這些功能。Joe所說的「以愛之名所犯的罪成千上萬(為穩定而結婚、婚外情),但以性之名犯的只有一種」大約就是這個意思。無獨有偶,薩德寫過形形式式的浪蕩故事,但《愛之罪》(Crimes of Love)結集警世故事,恰好反此道而行,講述愛才是所有邪惡根源所在,而所有人物都因為愛而受到嚴厲懲處。薩德的問題是,性罪行的重重複複,而由愛所生的罪惡卻種類繁多,為何我們似乎對此抱有雙重標準?

隨第二部揭幕,第一部裡面和諧的表象迅即撕破。Joe正正在與Jerôme重逢之際失去一切性感覺,破壞了她原來精心譜寫的性愛多重奏,靈肉分離的主題顯得更為突出。在題為「The Eastern and the Western Church」一章中,Joe以東正教會「快樂之堂」比喻為她的家庭生活,羅馬天主教會「痛苦之堂」比喻她與有虐待癖的K的關係,並且最終為此放棄了Jerôme和孩子。將東正教會比喻為「快樂之堂」並不完全準確,因為儘管東正教的確比天主教更喜歡表現聖母瑪利亞母性的一面,他們的神像在表現感情方面卻相當節制。聖嬰耶穌通常表現為一個賢者小大人,而不是一個人類嬰孩,瑪利亞也很少流露她的感情(這可能因為東正教殘留了諾斯底秘教中的影響,將智慧擬人化為女性的「蘇菲亞」引申至瑪利亞本人)。但這或許不是出錯,而是導演故意以此表達Joe快樂家庭生活的真實一面。我們的女主角一向都是不遺餘力地拆穿現代婚姻中平和的表象,揭開冷漠空洞的內在,她又怎可能如此簡單地享受身為母親的快樂?所以隨她的欲望與日俱長,她開始疏忽照料孩子,而其實她從一開始已不特別有母愛。

在這個章節裡面,von Trier探索的是巴大耶也曾涉足的領域,也就是宗教生活裡面對立和矛盾的元素。神聖之所以為神聖,正是因為它是危險不可觸踫,就好像某種邪惡的源頭。神聖之物必須與庸常的器具分隔開,故此它其實同時是無用之物。但恰恰是廢棄及無用將所有分類統合成系統,因而構成社會。(von Trier一直不提的宗教是基督新教,社會學家韋伯視之為現代資本主義的濫觴,也同時是神聖的消逝和世界的祛魅。)宗教一向是詩歌與精神分析以外,收納曖昧意義為己用的體制之一;只有在宗教裡面我們才可以明白禁慾、自我懲罰甚至是自殘等行徑,否則在自利的理性眼中它們只可淪為瘋狂或者變態行為。von Trier透過Joe的天啟示象(或者是「自來高潮」),將聖母瑪利亞的形象與羅馬歷史中的大淫婦Valeria Messalina混淆再與啟示錄中的巴比倫大淫婦並置,以指出宗教裡聖潔和褻瀆之間微妙的關係。俄羅斯教會裡聖愚的地位顯赫,而他們所做的往往令人費解,例如睡在墳墓裡或者口吐不敬之語,但信徒卻認為這些行為正正表示他們更接近上帝。若不以宗教解釋,我們就只能用「變態」去理解偏差行為。Seligman看出Joe對性虐的探索實際上已經使她與受難的耶穌同等,她受40鞭,為最高的羅馬笞刑,與耶穌基督所受的一樣。但歷史上羅馬人實際最多只會施39鞭,K錯誤的理解使聯想失效,看來現代人在繼承文化遺產方面不那麼在行。

這個會不會是《性上癮》的中心主題——西方文明在現代社會的興衰?(Joe稱試圖勾搭她為「Negro」,而電影為他們所下的唯一定義只是擁有永遠勃起的陽具及操奇怪語言的人,於此我們知道這齣電影毫不保留地將西方思想視為重點,而且連同那套思想裡一切傲慢與偏見。)電影試圖指涉一個失落的文明,其繼承人對之一無所知。Joe會帶著怒氣問Seligman為何不好好聽故事,硬要一直在她的故事中旁加枝節,她看不到她文化背後的思想史如何可使她更明白自己。但這齣戲並不留戀西方歷史裡那個失落的黃金時代。這個宗教早在享樂和受苦之間一分為二,故此預告了它自己的終結,因為它使它思想裡面的矛盾顯露出來。神學家一直試圖理解三位一體的教義,即是聖父、聖子及聖神三位分立但又唯一的真正意義。聖奧古斯丁給出的答案正正是愛:愛在愛其他人時,同時愛自身。欲望消弭差異,但愛保留並超越差異,故此各個獨立的元素在結合的同時仍然保有自己。所有偉大宗教中只有基督宗教將「愛」煞有介事地視為等同上帝(約翰福音),為之賦予神性。此舉是空前的,因為猶太教及伊斯蘭教認為上帝帶來的是彌賽亞式的正義(而此與權力有關),而佛教不敬奉任何神祇,奉行的則是超脫。因為基督教集中在愛這種全然私人及無法表達的經驗(我們要對人說多少次「我愛你」才能證明?),它預告了現代個人主義的興起,而要以這種主義去建立有意義的社會關係實是極之困難。(我們可以試試研究佛教為何好像沒有為社會帶來類似的改變,但這是後話。)電影以「Forget about Love」作為標語,同時宣告導演認為現代世俗社會的結局,就像使徒約翰所說「沒有愛的,就不認識神」的反面證明。

基督教教義從來都不是連貫的;或者我們這個城市最近對耶穌犧牲在政治上意義的爭論正好反映了這點。從宗教以外的角度閱讀聖經的樂趣在於它詭秘支離的敘事方式,文學評論家Erich Auerbach就曾將這種敘事風格與希臘史詩敘事作對比。史詩文學形式連貫、內容統一,目的是令讀者忘記現實世界投入虛構國度之中,而與此相反的聖經啟發的是懷疑和現實驗證。(亞伯拉罕獻長子的故事本身已經漏洞百出,如果還不夠的話,還有約伯記和講述拿撒勒人耶穌生平不同版本的四福音書,我們現在會叫這種風格為「不可靠的敘事者」。)von Trier有意識地回應這個文化傳統的唯一地方,正正是他以元敘事的層面和應了這種敘事方式。Seligman雖然承認他在Joe的故事中得到許多樂趣,但同時他亦發現故事裡有離奇叫人難以置信的轉折點。(Joe問「How are you gonna make the most out of my story, by believing it or by not believing it?」,就好像故事要做的就是令人相信。)Joe講故事的方式,將互有分歧的人置入對話中,敘事開首結尾毫無章法,對應的是聖經裡面說故事的方法。當然,von Trier引用其他電影作品,例如他以往的電影以及《鋼琴教師》(2001)等,將之現代化,透過這齣新作反思銀幕上說故事的意義。(Joe向一個不肯還錢的人說不同性幻想的故事,由此知道那個人孌童的一面。「真理(以現代世界說即是欲望的真理)具有虛構的結構。」)

說故事是打開自身與其他人產生連繫;現代文化淫褻之處在於將說故事的藝術變成單純的曝露和窺淫。告解無處不在,收音機到電視以至網上,我們都在將自己曝露在陌生人眼前。我們的心理療法甚至認為精神病是因為我們無法表現自己,而沒有思考我們到底要向誰坦露自己的內心。《性上癮》中描述的群體療法就有這種類似宗教的氣氛,由一個治療師當領袖,帶領一群無名的道德群眾去表演接納。他們關心的和我們暗地裡關心的都一樣,只是在其他人的形象中找到自己,而淫褻之處正在於此,而不是單純的坦胸露臂。(「Sex addicts – that’s what we call ourselves.」一個女病人說,帶著急於取悅他人的笑容。)我們對告解的理解來自基督宗教,而它的意義在於去除我們的內在世界,將一切公諸於世,因為我們的意識形態告訴我們逃避他人是不健康的,即使其他人只是要嘲笑我們和抬高自己。當一切再無遮掩時,對話亦變成獨白,所有人都只是跟自己說話,等待群眾中的權威指引。薩德在故事中展示出,這個指引他人的地位,由政治家到神職人員或哲學導師,以至片中的治療師,均離不開施虐者的成份。

重重對話、故事、以及連番性愛場面之後,我們面對的是人們由身體以至故事到底是如何連成一體的問題。歷史上,宗教曾經是答案(上帝說「人單獨不好」),但現在當然已不復是。捨棄宗教之後,我們連愛都失去,於是電影中現代家庭生活內裡空洞荒蕪。(或者Joe的父親曾帶來過一些慰藉,他是擁抱大自然的浪漫主義者。據人類學家指,西方文明是極少數相信天人分殊、覺得人類文化是和自然完全獨立分隔的文化。)我們剩下的人類關係就是最被工具化的那種。市場的邏輯戰勝一切,裡面的法則是等價交換「以眼還眼」,在市場裡沒有事物是不可以用作交換的。我們之後所見到的就是,Joe成了收債人,她以往所學的虐待方法,原來是用作昭彰神聖的愛與原諒,現在則變成了催債工具。(當代哲學家最喜愛的憤世者尼采,就曾猜想過法律與懲罰在歷史上本來就與收債有關。)在電影裡,是工作把Joe帶到後來成為她門徒的P處,雖然如此,純粹商業的計算並不能阻擋個人感情出現。然後,這些感情卻又可以加以利用,就像為了三十個銀元出賣耶穌的猶大。

電影當然可以用作探討父權社會厭惡女性的特性,但這樣的看法忽略導演更為有興趣的觀點──對人性的絕望。Seligman在片末用潛意識去解釋Joe無法對Jerôme開槍,當中似是疑非的精神分析學說所透露的人文主義,在整套電影裡顯得格格不入。而事實上,電影裡一直調侃著精神分析裡人本主義的前設,片中Joe與Seligman共度的整個夜晚看起來像一節長長的談話療法。(當然如果你認為所有故事最終都只關乎殺死我們心裡的父親、解放心中的反叛女性,就很難看出戲中對弗洛依德充滿玩味的不敬。)Joe最後決意禁欲,而Seligman卻剛好發現對性的興趣,理論上二人都在分析中獲得治癒,「知道自己欲望的真理」——但正因如此,他們也無法再好好相處下去。片中對「人性光輝」讚頌的突兀自有其用意;但弔詭之處正在於片中二人一直都是對方的鏡子影像,甚至到電影結束仍然如此。(要說Seligman只是一個想「收編」女性作為獵物的男性沙文主義者,就否定了電影裡二人複雜的互動。將每套電影都讀成女性或任何人的解放故事,很難不忽略我們的社交生活及電影敘事中幽微之處。)在失去了宗教憑藉後,如果各人自有其真理,人類是否可以單純仰賴人本主義的「共同價值」共存?或者每個厭世者自有其答案。

文章英文原文︰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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