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中國──香港獨立電影節觀翰光《亡命》

時至今日,我腦中還是常常想起一年前吃宵夜的一幕。是夜月色不清,有人遠從赤蠟角趕到柴灣,有人甚至從廣州趕來。席間的主角次日就要遠走美利堅,這個傳媒人從廣東被趕到香港,最後連香港也待不下去。他還未開席就喝得醉醺醺地來了,大家嬉笑怒罵一如往常,平常中帶點淒厲,空氣中酒味夾雜著燒肉味。至今我也沒再見過他一面,那一幕就像缺塊的拼圖,在我腦中久久不肯散去。

然而直到我在香港獨立電影節上看完《亡命》,這塊拼圖才完整起來。「亡命」一詞,是「流亡」的日語說法,現居日本的中國導演翰光說,中國人的流亡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這部2008年開拍的紀錄片耗時3年拍完,訪問了十幾名流亡者。他們多數人在六四前後離開中國,碎片一般散落在美國、瑞典、巴黎、台灣,至今未能再踏上故土。影片的基調很平靜,幾個飽經滄桑的人煮個飯,畫個畫,送孩子上學,對著鏡頭聊聊當年和如今。然而平靜中卻有一種隱忍的慘烈,讓你感受到鋪天蓋地的力量。

影片中令我觸動的一點,是知識分子、藝術家的比例是如此之高。馬德勝散著花白的長髮,在畫室裡精雕細琢,鄭義坐在郊外的雪地裡,對著白茫茫的一片吟誦文天祥的名句,黃翔揮著毛筆,在自家外牆上寫詩。看著這些浪漫的人,很難想象他們對一個國家、乃至一個政權能有什麼殺傷力。然而翻查中國流亡史,會發現被封為流亡異議者老祖宗的人,同樣也是知識分子們的先祖——孔子。發明了「潛規則」一詞的歷史學者吳思前兩週出席香港書展,在講座上說,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是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一畝三分地,是他們永遠不會放棄追求的東西,但目前官方在對農民、工人、商家都有輕微妥協的情況下,對知識分子群體的訴求基本不予理睬,甚至加重打壓。這便是當代中國的現狀,而他不知如何解決。

鄭義坐在郊外的雪地

共和國把她最有才華的一批國民扼殺了,有一批被監禁,有一批被驅趕,無怪乎這幾十年來所有看似成長的前進,其實都是拉磨的驢子在打轉了。而這種扼殺的行之有效,恐怕連儈子手自己都沒有預料到:高行健獲得了諾貝爾獎,但他的名字對於中國人來說陌生而抽離;鄭義曾是當代驚為天人的作家,大江健三郎也對他讚不絕口,但若問起如今的中國文青,恐怕十個有八個都不知道他。被徹底隔絕於受眾之外,對於知識分子,尤其是中文寫作者來說,恐怕是最可怕的刑罰。

然而那些被禁錮在城牆外的人還在不停對著牆衝刺,前赴後繼猶如唐吉可德。鄭義繼續調查寫作,王丹繼續關注公民運動,胡平繼續辦他的民運刊物《北京之春》——這個詞曾用來特指文革後短暫的政治自由時期,但如今沒有比「移植於紐約的《北京之春》」更適合隱喻流亡者的事物了:北京的春天被移植到了紐約,綻放出一些水土不服的吶喊。「其實作家的存在是一種精神的存在……雖然你離開了祖國,但精神上是無法割裂的,」鄭義說,「我在美國就只有一張桌子。」帶著詩人特有的神經質,黃翔講話有些一驚一乍,提及他當年對著毛主席相撒尿時仍眉飛色舞,然而只有從他妻子口中才能讀到他面對著多少痛苦;牧師張伯笠則更為含蓄,他用帶點喜感的東北腔描述了一遍當年如何逃到蘇聯又被蘇聯遣返,逗得熒幕前的觀眾直笑,又一邊彈著電子琴,一邊豪邁地唱了首關於流浪的歌。

這些可貴的人,在他們最年輕、最流光溢彩的時刻被連根拔起,遭遇了足以改變一生的大悲劇,他們餘生的所有努力,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看做是在試圖與那個時刻對話。

20140729 - 楊不歡 - 流亡中國_p2討論環節主持人張鐵樑和翰光導演(拍攝者:許樂暉)

所以我很厭惡近些年來對流亡者的曲解。這些年來,官方似乎不憚於談論異議人士了。它不再像以前一樣假裝這些人不存在,捂住聽眾的耳朵,而是拿起喇叭,要掌握為這些人下定義的主動權了。可怕的是,在這個價值虛無的社會,很多人真心接受了那套說法:抓住機會移民,很精明嘛!在國外怎麼生活?肯定有境外資金啦!還說什麼孤獨?得了便宜還叫苦!對這些人來說,這世界是無所謂正邪的:民主和專制,其實是一樣的嘛!給你做官,你也一樣貪嘛!你這麼說這麼做,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好處而已嘛!他們基本沒有什麼同理心,對他人做事的動機永遠從利益角度揣測,僅從世俗角度去妒忌「出國」這件事本身,卻對人最基本的權利沒有絲毫概念。他們永遠無法理解,流亡這件事回到原點,是一個人在自己國土上生存的權利沒有被尊重。

「所謂流亡是很具體的、很現實的,比如你見不到媽媽了、見不到兄弟姐妹了,有時候我就想去聞聞北京胡同裡的煙味兒,煙味兒我都聞不到了;比如你說上海人,上海人有那個燒餅、油條早上,吃不到了。這種有時候會讓人就像坐監獄,沒法出去,不過這個監牢比較大,而且你這樣看這怎麼是監牢呢?但是實際上你從意義上講,你不能到一個地方去,這事你不能說沒有痛苦。」最後,在微風徐徐的斯德哥爾摩街頭,翻譯家陳邁平看著場面開揚的四周,把自己的生活比作一個巨大的監牢。兩小時的影片之外,可以探討的還有很多,例如在觀影會後,流亡者韓東方和蔡崇國說到可以多講述流亡者的愛情,甚至流亡者拋棄所有社會角色重新開始的機會,例如柴子文說到可以更深地挖掘每個人的故事,例如流亡者中宗教和少數民族這大群體還未涉及。然而回望到這個開闊的監牢之中,我看到的是中國牆內人和牆外人的共性:在牆外,有家歸不得的遊子們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終生的情緒都打下了被流放的印記;在牆內,無數人為現實所迫,不得不捨棄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生活,自己所忠於的理念和喜愛的事物,通過這種變相流亡和牆外人相互呼應而不自知。

在這個充斥著流亡式生存的國度中,平常中帶點淒厲,酒味夾雜著燒肉味,所有眼神孤獨的人都圍坐在虛假繁榮的盛宴上,共享一份巨大的鄉愁。這便是當代中國的現狀,而我不知如何解決。

螢幕下的流亡者:韓東方(拍攝者:許樂暉)

相片承蒙香港獨立電影節答允轉載
相片來源︰香港獨立電影節2014「叛逆中國」環節Facebook活動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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