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仔幻想

文/余在思

「好難想像,成個灣仔居然有一個地方,七十年黎都冇俾人挖過。」

發現戰時炸彈的一刻,鄭惠清(楊千嬅飾)跟丈夫邱健章(曾志偉飾)說了過去灣仔的發展轉變,並驚訝居然有一處沒有被翻動過的土地。

彭浩翔的《香港仔》正是重複地針對這可能是僅餘未被觸碰,但又已然存在的香港過去進行描述。這條線,串起了一個家庭三代人,扣起生與死之間,以一道呼吸作分隔和連繫。

這條線,在鄭東(吳孟達飾)回應TA姐(吳家麗飾)有關擱淺座頭鯨會否死亡時重提。他說,像我們以前是打魚的人,六八年上樓之後就已經死了,就算未死透,也死了大半。

這條線,又見內化於鄭偉滔(古天樂飾)介意自己女兒生得醜,被死黨(杜汶澤飾)以佐治魯卡斯在《星球大戰》修復版那沒有被執走的白武士為喻,指向問題不在女兒而在滔自己的身上發生。還有邱健章跟護士小姐說「所有目的地」,那令人感到迷惑又迷茫的指路牌,疑幻疑真的萬能過去,其實不過是自欺的不可能。

以上全部都是令人面對目前種種苦困、憂悶、死結、無奈時,彷彿要指向的一個更早於問題之從前。某些原委和真箇對問題的回答,原來我們未曾動過。今天的問題,也許是症候,要揭櫫我們沒有處理過的過去。

整部《香港仔》仍是一貫的彭浩翔,特意地觸碰香港人的過去情感,每一個片段都看得入心入肺;但也正是一貫的彭浩翔,仍然脫不了港式的犬儒。結尾藉由豬仔鄭可怡(李汶桂飾)深信Greenie頭七化作巨鯨回歸,把三代人帶到大團圓結局的道路去。各人轉念貌似的重生,其實是放下對現實困苦的執著,到最後仍然沒有直面那生發問題的過去。以整容作為由醜變靚的方法,丟掉郵局退信的蓋印叫自己不再自我綑綁在痛苦過去之中,因老了走不動而回歸太太的懷裏去;這一切,被壓縮在「生活不是為工作,而是吸氣、憋氣、呼氣」之間。

步出電影院那刻,始發現電影把歷史曾輕輕地舉起,提醒我們過往曾經乘坐上殖民快車,到過那超越封閉本土的世界。從打漁到安置、從戰爭到和平、從發展到無休止的發展,歷史視野被拉開了,述說著我們都是身處過大時代的人,而我們,也真的以為自己因此有著大時代的世界品性。誰知,這一切只不過是夢幻還似煙,這一切只是徒有外表。

彭浩翔看到了這一切,卻又怱怱的讓它溜走,且溜走得不著絲毫痕跡。他以紙紮的陰間架起這未被梳理的歷史與情感,卻在結尾以極不對稱的比例和更虛幻的一家小團圓來回歸真實。但真實的生活能以維持,原來端在於摟著更大的「虛幻」?繼續生活原來只是回到一種已然破碎但令人感安全可把握的老調中?

《香港仔》中那片未動過的香港土地,只是無能為力被動地發生。但事實是,這些歷史中也有著不少有待拾遺的抵抗故事,有著因不甘被遷移的主體連結過又被打散的未竟之志。未動過的香港,其實不純是被壓下的無奈,生活其實真的可以為了工作,只是工作不是那陳腔濫調的營役,而是含有生活的機智、自主和創造性的建設。然而期望彭浩翔直面戰前炸彈爆破之後走入歷史中問個究竟是不設實際的,炸彈爆了便算,《香港仔》不消等到黃耀明最後的「呼 吸 方 法」歌聲響起,一切的可能都只是在表面與碎裂的「醒覺」中被再度遺忘,且壓得更深更底。不過我們在觀賞時感覺還是無比良好的,這大概是另一種港式的低俗,為遺忘症提供必要的養份。

最後一提,《香港仔》中的吳孟達和吳家麗演得甚好。或許,這是一種久別重逢吧。另外,聞說內地版《人間小團圓》因杜汶澤近日的言論,票房極不理想。港產片固然是商業電影,以商業模式運作,也受制於市場,但我想,港產片其實可以多過一種呼吸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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