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人生:《續命梟雄》

文/翁筠婷

1980年代是全球陷入愛滋恐慌的年代。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人們痛苦地死去,但當時美國的列根保守政府卻沒有對此採取積極的醫療政策,也沒有投注相對的研究經費,媒體、教會與社會大眾亦抱持著一種「只有壞行為會導致壞死病」的高傲態度,換而言之,愛滋早期被當作只屬於同性戀的疾病,其他人若沒有幸災樂禍,也是在冷眼旁觀。於是當1985年,德州一位名叫朗恩‧伍德魯夫(Ron Woodroof)的水電工被醫生宣判身患HIV病毒只剩三十天可活時,他卻發現自己就算有錢也沒藥醫,因為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核准的愛滋治療藥物少到趨近于零,當時唯一合法的ATZ一來難以取得,二來毒性強大,於是他開始自學自救,甚至鋌而走險,跨境奔波尋找替代性藥物來延續生命,甚至開辦起地下「藥」莊,將這些救命藥品販售給其他病友。

這就是加拿大導演尚.馬克瓦力(Jean-Marc Vallée)執導的美國劇情片《續命梟雄》(Dallas Buyers Club)的故事原型。台版的中文片名《藥命俱樂部》似乎更精準地抓住了本片的精髓,一語雙關地道出「藥」對「要命」而言的重要性,也就是電影海報上的那句標語:Dare to live。電影鏡頭看似用不慍不火的寫實主義手法,敘述小人物如何與大體制周旋求生的故事。由荷理活男星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飾演的朗恩為他贏得了包括奧斯卡金像獎等各大影展的最佳男演員獎,可以說這部小成本電影為他創造了個人演藝事業的高峰,一掃過去銀幕上「只有胸肌沒有演技」的花瓶男形象,變身為骨瘦如柴,所有不良嗜好都沾的大老粗。同時,在本片中飾演朗恩生意夥伴蕾蒙(Rayon)的男星傑瑞‧雷托(Jared Leto),也憑藉著他男扮女裝中憂柔哀傷的跨性別氣質得到同屆奧斯卡的最佳男配角。於是這部電影在處理特殊歷史時刻的特殊題材之外,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兩位男主角瘋狂減重乃至為戲「變形」、「變性」的對照奇觀(而甫落幕的奧斯卡典禮可以說是迎合此對照記的最佳舞台),於是本片獲得的另一項奧斯卡——最佳化妝及髮型設計,也可以說是成功人物型塑的錦上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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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作為一部探討美國80年代的愛滋恐慌與治療(用藥)權益的電影,我們無法回避它背後至今仍舊深刻的歷史意義以及隨之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換句話說,《續命梟雄》在這個題材上展現了什麼新意或重要性?事實上,當時美國社會中主要推動愛滋醫療權益、展開自助自學,向政府、藥廠、研究中心示威遊行的群體,就是深受愛滋污名歧視的 LGBT 性少數社群。對酷兒社群來說,那是一個憤怒與哀悼的年代,生命被死亡集體狩獵,還在死前被宣判「不值得活」的年代。入圍去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瘟疫求生指南》(How to Survive a Plague),便是從這樣一個集體記憶與社會運動的角度出發,講述以紐約同性戀團體 ACT UP 為中心所展開的抗爭行動與帶來的改變。但本片導演在連結集體歷史這一層面上只停留在蜻蜓點水式的表面工夫,甚至刻意淡化。例如,對於朗恩以會員制販售藥物的靈感便來自他讀到紐約同性戀團體開辦地下買家俱樂部的新聞一瞥。其後亦有一幕,當電視報導著「政府逮捕了175名抗議人士, FDA 終於恢復運作」的消息,也被 FDA 盯上的朗恩卻關掉了電視。導演顯然以一種有別於集體歷史經驗的「個人主義」來講述愛滋藥物的故事,或者更精準而通俗的說,這是一個有關「生命力可以多頑強」的故事(從這一點,我不禁想起也是改編自真人真事的《伊人當自強》(Erin Brockovich),茱莉亞‧羅勃茲當年也憑此片奪得奧斯卡小金人)。

而且,這個對抗政府體制的頑強主角還是個超級大直男。馬修版的朗恩,用蕾蒙的話來說就是個「白人垃圾」(white trash),他滿口粗話、賭博、吸毒、酗酒、濫交一樣少不了;他以為只有搞玻璃的基佬才會得愛滋,他以為珍妮佛.嘉納(Jennifer Garner)飾演的女醫生只不過是個護士——從現在的眼光看,他既性別歧視又超級恐同,從頭到腳沒一處「政治正確」。在那個年代的保守德州,他和身邊的牛仔們一樣,將作為勞工階級男性的陽剛氣質建立在貶抑「女人」與「同性戀」上,以維繫自己搖搖欲墜的文化優勢。姑且不論電影對朗恩・伍德魯夫的真實人生進行了多大程度的改編[1],這裡的核心是,即便這樣一個爛咖,在得知自己瀕死之際,也會奮不顧身、不惜一切的想活下來。為了減輕身體的痛苦,他可以假扮各種身份(神父、醫學家)走私藥物;為了賺買藥錢,他可以和原本瞧不起的變裝癖者蕾蒙合夥賣藥給同志社群。所有醫療體系的不公不義、政府的不聞不問、藥商與官方的勾結,都在他的求生意志與行動中被揭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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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電影開始與結束的場景——牛仔競技場(rodeo),便是朗恩求生張力的註腳。一開始,我們看到朗恩在和兩個妓女在牛棚下喘著氣3P,畫面一邊切換到他從柵欄縫隙窺見的競技場:一名牛仔騎在起伏不定的牛背上,但公牛將他倏然摔落在地,還補上一頭猛撞,一旁的競技小丑卻來不及反應⋯⋯。觀眾跟隨他的視角,一反傳統的窺淫關係,看到的是競技場上的生存法則。

表面上,這一分多鐘的開場似乎在向觀眾影射朗恩淫亂的性生活,駕馭女人就像牛仔駕馭牛一樣,揮霍著大把的男性氣概,並且預示已病入膏肓的朗恩將和場上的牛仔一樣鎩羽。然而,若我們對牛仔競技的文化有點了解,便可以領會到整個競技場上的配置其實是這場生命角力的縮影,其中牛仔與牛分別象徵著「生命」與「疾病」(愛滋病毒),而競技小丑是牽制兩者的「藥」。所謂的競技小丑(rodeo clown)[2],是競技場上以分散公牛注意力來保護牛仔生命的存在,他們穿著寬鬆鮮亮的衣服、臉上戴著誇張的小丑妝,賽間空檔時提供觀眾娛樂,但更常要吸引憤怒的公牛衝向自己。牛背上的八秒是輸贏的關鍵,但牛仔落地後生死存亡的關鍵卻是小丑。當朗恩為躲賭債逃跑,故意在危急之際打了警察朋友奈特(Nate)一拳,被逮捕而逃過一劫。逮捕便成為一種庇護,警察霎時就像競技場上的小丑,保護了從牛背上摔下來的牛仔。短短的開頭便足以窺見導演如何形塑朗恩的人物個性和求生應變能力,並為他罹病後的種種求生方式作鋪墊。最後,他用自己的方式頑強地在馬背上多活了七年。

愛滋的病毒吞噬朗恩的健康細胞,愛滋的(同性戀)污名讓朗恩經歷了他一直鄙視的人生。至此我們可以理解到,藥物自然是緩解身體病症、分散死神注意力的「小丑」,然而作為朋友的蕾蒙,才是轉化朗恩心態的一帖「藥」。在蕾蒙病死前,朗恩的買家俱樂部只是他個人求生與謀生策略的一部分,絕非《瘟疫求生指南》中的社群運動,也不是什麼慈善事業,出不起會員價的一律拉倒免談。每一次與同性戀者接觸他都像刺蝟炸開滿身的刺,深怕自己被當作「同類」;儘管他的會員大多是酷兒同志,他也從未對這個社群產生過認同。只有當他與蕾蒙在嬉笑怒罵中日漸成為朋友,又失去這個朋友之後,他才在「喪失」與「哀悼」中與會員們重新站在一起,甚至願意賣車維持相汝以沫的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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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每當朗恩絕望的時候,小丑的影像總會出現,一次是他無法取得ATZ,一次是蕾蒙病逝,象徵著真正延續我們生命的,除了藥物,還有朋/盟友。然而,以人物傳記式的手法推動情節,難免會走向荷理活一味歌頌的英雄主義,同時也削弱了其他角色與歷史脈絡。片末朗恩投訴FDA干預個人用藥自由一案失敗,回到俱樂部時人人起立鼓掌,在我看來就是畫蛇添足的一筆。而傑瑞飾演的蕾蒙儘管神韻扮相搶眼,但劇中對這個跨性別角色的心理刻畫卻遠不及脂粉服飾等表面工夫做的足,容易流於刻板印象的炮製(但很弔詭的這也是主流大眾認為她「成功」的原因),這或許並非演員之罪,而是劇本對其設定原本空間有限,更不用說珍妮佛飾演的女醫師,似乎只是用來撐卡司,近乎可有可無。

除此之外,我認為瑕不掩瑜,《續命梟雄》提供我們回看80年代愛滋恐慌與性/別政治的反諷點。

如果朗恩不知道自己得到愛滋,他的人生應該會在某個酒精中毒的午後或某個嫖妓的夜裡暴斃結束;他將不會知道,這個世界會因為你不幸得到某一種疾病而把你當做另一款低等人的滋味,也不會懷疑這個世界因為你不幸得到某一種疾病而歧視你、鄙視你、遺棄你,還不給你藥吃有什麼不對。他永遠不會知道另一百種人生,就像片尾曲唱的「life is stange」,而世界需要為此改變。

註釋

 

[1] 自影片上映後,便陸續有報導指出朗恩・伍德魯夫的友人和醫生表示他本人既非絕對異性戀也不恐同,相反的,朗恩與同志群體相處融洽,亦與男同志發展過伴侶關係。果真如此,那本片將其形塑為如此超級直男的性/別政治(再加上虛構出跨性別的蕾蒙與「女性」主治醫生)就很有趣了。不過,筆者對「真實」與「再現」之間的分界抱持十分模糊的看法,故比較真人真事和電影改編不在本文的關注範圍內,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以下英文報導:
The Original Story about The Dallas Buyers Club
The Dallas Buyers Club: don’t buy this history
The Real Ron Woodroof ‘Had Relationships With Gay Men,’ Says A Friend Of The ‘Dallas Buyers Club’ Subject

[2] 德州是美國少數將競技表演(rodeo)當作正式合法運動的一州,而其中又牛仔競技最為危險,不僅牛背上那八秒被稱作「關鍵時刻」,摔落牛背下的牛仔更有被再度攻擊而喪命的可能。因此出現了競技小丑作為緩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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